雨过天青,湿润的空气还散发着草木的气息,栽种在庭院的玉兰花恰好开了一树,色白微黄,浮动着清幽的芳香。

    宋泠然在瑶音阁待了六日不曾出门,总算决定饶过自己,将此事揭过不再回想,然后召来明秀替自己梳妆,欲往凤华殿拜见皇后,令其准允自己出宫。

    她已想好,倘若皇后问起缘由,她只管说与太子不合,回头皇后问询太子,想必太子聪慧会给她一个台阶。

    眨眼间,明秀替她挽好了发髻,取出妆奁里一支点翠珊瑚腊梅簪,笑问:“宋女师,今天还簪这根簪子吗?”

    宋泠然对着铜镜,从铜镜里看清了簪子的模样,赤色珊瑚的簪身点缀着栩栩如生的白梅,赫然是太子所赠,顿了一顿,吩咐道:“还是用我入宫时系的发带吧。”

    不仅仅是这支簪子,梳妆台上所有首饰以及胭脂水粉皆是太子所赠。在尊师重道这方面,太子做得极好,大抵是怜惜她孤身入京无人照拂,女子常用之物他一应遣人送来,一样不落甚是妥帖。

    言毕,明秀目露疑惑,想不通宋泠然今个儿怎么转了性儿,明明她以前很喜欢戴这支簪子的……

    不过,她也并未多想,只管拿起发带给宋泠然系上。

    待得更完衣,宋泠然从容起身走向琴案,将焦尾放进琴囊中。她来时孤身,除了爱琴和盘缠什么也没带,去时也不必收拾什么,可以立刻抽身。

    却是这时,瑶音阁外隐约一阵响动,低低的谈话声伴着院中鸟儿啾鸣传进耳朵。

    宋泠然诧异侧目,看向正在收拾妆台的明秀,明秀是个机灵人儿,连忙道:“奴婢出去看看。”

    片刻,她去而复返,急匆匆道:“宋女师,长春殿来人了,太子殿下有请。”

    宋泠然怔了一怔,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复又低头整理琴囊的绳结,装作若无其事,脑海里一派思绪万千。

    她原以为在辞行之前,太子是不会再见他了,如今意外召见,是也作了放她出宫的打算么……如此倒是再好不过了,她入宫三年未曾归家,早已十分想念远亲。

    “宋女师?!”

    见宋泠然久久未动,明秀迟疑地喊了一句。

    宋泠然敛了心思,掩了掩眼睫,应道:“走罢。”

    -

    长春殿外,太子近侍观林挎剑把守,见宋泠然前来,恭谨喊了一声:“宋女师。”

    宋泠然矜持颔首,慢声问道:“殿下在里面么?”

    “在琴室。”

    宋泠然了然,转身踏进殿内,直去琴室,让明秀在殿外候着。

    今日琴室焚了香,是宋泠然在宋家时惯用的香——返魂梅,具有清心静神之效,被香学大家黄庭坚称赞“一炷焚之,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

    仍然是那张罗汉榻,丰神俊逸的男子端坐在上,静阅手中一本曲谱,另一只手执着盏精致无暇的翡翠白玉杯。他的手指修长,指头略有薄茧,手背青筋微微显现,骨节分明,而那卷本谱赫然是鹤薮琴集里的秋篇。

    宋泠然翻过鹤薮琴集不下千遍,仅凭太子手执曲谱的厚薄程度来判断,便知太子正在看秋篇里最为有名的一曲《夜泊舟》。

    竟不知太子对乐理真正上了心,私底下找了琴谱来看,宋泠然放轻了脚步,不敢出声惊动;太子已然闻到动静,微抬狭长凤眸,一对黑棕色的瞳珠在薄薄的眼皮底下滑过,投来平静而又深邃的目光。

    面对太子,宋泠然鲜少觉得自己有为师之尊,偏偏太子总是恂恂有礼,每每见她总是不紧不慢的给她行师礼,使得宫中众人都对她尊敬万分。

    再见薄珩这张貌比潘安的脸,宋泠然难免想起自己做过的轻佻之事,面颊浮起尴尬之色,薄红染透耳根。

    男女之间无非就那么点事儿,即便不戳破不点明,各自心里也是了然,容不得狡辩和抵赖。

    索性宋泠然也未曾想过逃避,见得薄珩从容搁下曲谱和茶盏,徐徐从榻上站起,双手交叠于腹前,低低垂眼唤她:“宋女师。”

    宋泠然眼睫一颤,亦然垂下眼,表面维持着庄重矜傲,心里却颇为羞愧……在被轻薄的情况下,太子竟还有修养给他行师礼,可惜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做了错事,真真枉为人师。

    琴室中沉默悄然流转,宋泠然不敢抬首瞧薄珩的脸色,一双杏眸望着窗外的翠绿修竹,胸口难抑噗通狂跳,犹如擂鼓。

    这时,忽闻薄珩道:“老师今天教学生哪首曲子?”

    宋泠然终于松了口气,为着这僵持的气氛被打破,想了想,道:“殿下既看了鹤薮琴集,那便教殿下一曲《夜泊舟》吧。”

    薄珩遂召来宫人,让人将挂在墙壁上的“飞星”取下,抬步走向琴案,将《夜泊舟》抚给宋泠然听。

    淙淙琴音,宛如流水,听琴者仿佛可见月下一山,山上一寺,寺下一湖。他的的心境极是恬淡,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无情,是以除却这一月一山一寺一湖,再也听不到旁的东西,可谓技法有之,情感不足。

    宋泠然实在想不通,为何才几日不见,薄珩的琴艺退步成这样,红唇微微抿起,心里发沉得厉害。

    倏地,薄珩的嗓音夹杂在琴音中响起:“学生今日请老师过来,实是有疑问向老师请教。”

    宋泠然正色:“殿下请讲。”

    “前两日学生修习《伤琴论》,见一琴乐大家曰‘琴之才,成于专而毁于杂,故而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杂这一字,包含情乎?”他的音色如山间银泉般清冽,兼具玉翡般清润的质地。

    宋泠然微滞,凝眉仔细思忖了一番,认真道:“世有梁祝,又有孔雀东南飞,所谓‘琴者,心也;琴者,禁也’,先因心动而后琴动,才会诞生那么多脍炙人口的乐章,情之一字自然不可被涵盖其中。”

    又听薄珩道:“老师既言‘琴者,禁也’,其‘禁’有涵养性情规束自我之意。可若是情难自禁,又当如何?”

    宋泠然不假思索地答:“自当抱琴守心,以正邪念。”

    话落,宋泠然蓦地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娇容惨白,菡萏指甲掐进掌心里。

    她眼睁睁望着薄珩缓缓止弦,一双乌眸宁静凝视着她,向来恭顺的眉眼流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疏离,他极为沉凝的审视着她,俨然想不通她明知应该抱琴守心,为何又会对他生出不齿之心,目光幽然似海。

    霎时,宋泠然如食酸枳,喉咙直冒酸水,整个人酸楚不已。宋家门风清正,自己所做之事的确有辱门楣,纵是巧舌如簧,也辩驳不了一二。

    “殿下……”

    “宋女师。”

    两人异口同声。

    薄珩默了默:“老师可知《夜泊舟》的来由?”

    宋泠然:“当然。”

    《夜泊舟》为琴仙鹤叟年轻时所作,因门第之别月夜划船与心上人在松山寺下的湖边见面,准备一起私奔,结果心上人的兄长带着家仆连夜追来,逼得二人永远分开。多年后,鹤叟成名忆及此夜,感慨万千,作出了这首曲子。

    继而,薄珩道:“鹤叟夜泊舟,邀高门贵女私奔,倘若二人私奔成功,这世上便会多一位凡夫俗子,少一位琴仙。而那贵女也将清名有污,终日只能藏匿于深山老林之中,无颜面对世俗的目光。”

    更何况,皇宫之深流言如刀,低位者对高位者的攀附会招来比二人更厉害更无情的诋毁。

    唯有专心琴业,才能成就千古绝唱,唯有抱琴守心,才能稳固清誉,宋泠然心思玲珑,自然知晓薄珩的意思。

    不自觉地,她的指头蜷得更紧,一股痛意自掌心弥漫,直直痛到肉里。

    所幸薄珩并未继续说下去,有意点到即止,复又低垂下眼睫,恭谨有加道:“学生琴法有失,未能演奏出《夜泊舟》的精髓,还请老师指教。”

    宋泠然闭了闭眼,使自己强行冷静下来,方才迈开步子走到师案后,就着师案上的“纤云”弹奏了一曲。

    -

    半个时辰后,宋泠然离开了长春殿,观林听到了殿内太子的传唤。

    应召而入,观林看到太子鹤然伫立,风姿俊逸,幽微的视线落在一方琴案上,琴案上摆着一把落霞式七弦琴,是宋泠然的授艺用琴“纤云”。

    这把“纤云”与太子的“飞星”出自同一个琴匠的手笔,为身的桐木取同一棵木材所制,为弦的蚕丝也是同一斛蚕所吐。

    太子敬重宋姑娘是宫里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却不知他为何与宋姑娘生了嫌隙,惹得宋姑娘适才离去时表情十分难过,这般念头才刚从观林脑海中划过,就听见太子吩咐:“将飞星转赠给长乐郡主,另再替孤斫一把琴来。”

    观林目露惊疑,小心翼翼道:“倘若长乐郡主问起缘由……”

    太子漫不经心地答:“便道孤闻知她近日在女院考试中拔得头筹,赠予此琴以表庆贺。”

    观林听完“啊”地张大了嘴巴,心说:长乐郡主前两日女院考试的成绩是第四名啊。

    这……

    观林未敢置喙,欣然领命,上前将飞星抱起。临退出殿时,他忍不住回头朝太子瞧了一眼,发现太子仍然盯着那把纤云,宁静双眸情绪难明。

    须臾,太子察觉到他的窥探,投来冷然一瞥,观林吓得抖了个激灵,赶紧从殿中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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