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逐渐有点大了,雨点“啪嗒啪嗒”砸着御机处的屋檐,成丝般滴落下来,薄珩的袍角被迸溅的水珠洇湿,但那几个雨点着实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尽可忽略不计罢了。

    宋泠然一见到薄珩,脸色就不由自主地别扭,连收伞的动作都迟滞了几分,一想到她前脚才被他拒绝,后脚就与李哲传出绯闻,她连说话的语气都忍不住生硬:“殿下怎会来到此处?”

    薄珩望着她答:“有密函。”

    向来送到宫中的信件,都要由御机处查验抄送,但密函干系重大,通常都由他的亲信为他取来。

    方才,他去凤华宫定省完,至回东宫的路上想到有密函在御机处,就多走了几步路,却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宋泠然。

    幽幽地,望着宋泠然玉兰花般娇美的容颜,薄珩瞬间想起了季时生对他说的话——

    “更何况,即便宋女师与李哲清清白白,宋女师今年也已十八了,出了宫也会立刻嫁人。”

    “依着宋家的门风,不事权贵,不媚宵小,人脉可见捉襟见肘,宋女师这般年纪想挑一个家世才貌俱佳的夫婿得有多难?!”

    “我看,殿下还不如盼着宋女师点好,全了这桩姻缘,李哲已是宋女师婚嫁的上上之选。”

    “等她嫁到京都,宋家也迁到京都,荣泰夫人的心愿便可了了。”

    ……

    在季时生的聒噪碎语中,薄珩沉默不语,垂着眼睫,心里将京都出色的青年才俊点了个遍,李哲赫然不在其列。

    他又派人摸了摸李哲的底,才知李哲乃是李侍郎第五子,上头四个哥哥压着,家中纷争不断,而他自己在乾极院听学,成绩中等,十四岁就给房里的侍女开了脸。

    如此庸碌好色之人,怎配令宋泠然屈就?

    如此念头划过,薄珩心里便有了成算,接着他听到宋泠然假意寒暄道:“原来如此,我来取家书……殿下,我们进去罢。”

    薄珩递至舌尖的话又咽了下去,收回视线,淡淡应了声:“嗯。”

    于是,两人一道进入御机处的大殿,就听到殿里响起鸽子的咕咕声。所谓御机处,是宫里负责所有信件往来的机构,擅养信鸽,平常以信鸽传讯。

    但宋泠然有一双信鹰,这双信鹰是薄珩专门命人为她寻的,一只养在宫中,一只送去了宋家,如此可以大大缩减送信时日,解她思乡之情。

    进门时,宋泠然有意与薄珩拉开距离,故而步伐略快了些许。她一眼就看到了攀在横木上的灰色雄鹰,利爪被铁链锁了一只,转动着锐利的黑色眼珠,对她这个突然闯进殿中的陌生人防备万分。

    却也不知它是不是盯上了她今日髻上簪着的喜鹊衔梅步摇,苍劲双翅一振,朝她掠了过来,宋泠然立刻惊惶地往后退了一步,不偏不倚正好撞上薄珩的胸膛。

    顿时,一记银色广袖的华影挥过,将不老实的信鹰驱逐了回去,铁链晃得吱吱作响。薄珩稳稳护住了宋泠然的步摇,并随手将宋泠然的步摇扶正,蹙眉唤了一声:“来人。”

    藏在鸽笼架后躲闲的宫人闻声探出个脑袋,抖了个激灵,磕磕巴巴道:“太……太子殿下?!”

    薄珩瞥了他一眼,倒也不曾责怪,只是问:“这鹰几日未食了?”

    宫人快步上前行礼,答:“回殿下,它从江南飞回来时就食了一顿,离现在也才几个时辰。”

    往日,这只信鹰往日从江南飞回来都要频繁进补,可是他今日由于清扫鸽笼过于辛苦,就忘了喂。

    宋泠然神色一振,立刻问:“有信从江南回来吗?”

    “回宋女师,有的。”

    宫人忙不迭转身,去翻桌案上的信匣子,片刻拿了封信出来。

    宋泠然迫不及待接了信,拆开来看,就见略有皱痕的信笺里头写着宋父宋母的拳拳爱意——

    施施我女,一月一安,近日你阿祖身体略有好转,唯念你食不下咽常常叹息。

    今你一别三年之久,阿母阿父真真牵挂不已,昨夜你阿父半夜梦魇,梦你陷于皇宫泥沼不得出,连夜收拾行囊欲上京都,幸得阿母好生规劝,才令你阿父心安。

    此番回信,阿母别无他念,万望我女在宫中保全自身,早日归家。

    眼下宋家一切安好,我女勿念。

    ……

    宋泠然看着这熟稔的字迹,不禁眼眶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虽然她与宋家频有书信往来,但每每看到那些舐犊情深的话,还是止不住心颤。

    这封信显然是回的附有《兰园赋》曲谱的那封,故而对常平县旱灾的事没有提及。

    只是,当她以为信封里还会有宋吟之的点评长信时,却发现信封里空空的,根本找不出第二封信来。

    宋泠然一下子心急如焚,急声问宫人:“信使,江南来的信只有这一封么?”

    宫人如实答:“只此一封,并无遗漏,信鹰飞回来时,信筒也是好好的。”

    如此,说明宋吟之的确没有给她回信。

    怎么会……

    《兰园赋》已差到无法点评?!

    除此之外,宋泠然实在想不到别的,毕竟前两年她将自己作的曲子曲谱寄回去,宋吟之总会长篇大论指出她的不足,并鼓励她再接再励。

    宋泠然不由得一阵恍惚,内心比薄珩拒绝她时还要难受数倍。

    余光中,薄珩低头对宫人耳语,宫人便向他递上一只锦匣,他用修长的手指捻出锦匣里的生肉,喂给信鹰,信鹰翅膀扑得欢腾。

    一人一鹰甚是和睦,画面看上去极其唯美。信鹰欣然接受了薄珩的好意,美美享受了这顿零嘴,吃饱后懒洋洋地缩着脖子打盹。

    而后,觉察到宋泠然的注目,薄珩转眸向她望来,一双黑棕色的瞳子端是清寂,不徐不疾地开口道:“怎么了,可是家中发生变故,琴圣他老人家的身体可还安好??”

    宋泠然心里颇不是滋味,答:“劳殿下记挂,阿祖他甚是安好。”

    薄珩遂转过身去,边在铜盆里净手边道:“老师若有难处,学生绝不推辞。”

    宋泠然稍微好受了一些,“那就先行谢过殿下了。”

    随即,薄珩慢条斯理地从宫人手里接过密函,随手揣进袖子里,又问:“宋家人可有催老师回去?”

    宋泠然道:“有的。”

    薄珩默了默,徐徐道:“抱歉,学生学艺不精,还烦老师体谅则个,在宫中多留一些时日。”

    “……”

    刹那,宋泠然没脾气了。

    说真的,她现在实在不想与薄珩周旋,只想找个地方冷静一下,于是将随身带来的信往桌案上一拍,疾步往殿外走去。

    竟不知何时,外面的雨势大如倾盆,天边还响起阵阵春雷,她刚撑开伞,就看见台阶下雨水漫漫。

    “……”宋泠然心下一沉,提着裙摆犹疑是否要冲进雨中,忽地她的手臂被人擒住,耳边响起清润的一句,“小心湿了鞋袜。”

    宋泠然回身,目光落在小臂的手上,惊然退了一步;薄珩触及她的视线,亦是眼神一暗,垂下眼睫,交互拢起双手。

    两只宽大的银袖如流云般倾泻,薄珩慢道:“檐下听雨,人间十大雅事之一,老师不妨与学生一起,在此等雨停。”

    好罢。

    虽然不想,但眼下雨势确实不宜出去,宋泠然无声抿起了红唇,错开了眼神,权且当作默认。

    很快,一股沉凝的气氛在檐下悄然流转,雨声鼓噪,嘈嘈切切,压不住一双璧人浮沉的心思。

    良久,薄珩再次启口:“老师与李哲……”

    宋泠然迅速否认:“我们并无干系。”

    薄珩眉眼一松,稍有霁色,和煦地说道:“京都的优秀儿郎如过江之鲫,李哲的确逊色了些。”

    宋泠然蹙了蹙秀眉,不愿背后诋毁李哲,替他说好话:“所谓才华见仁见智,我看李五公子的曲词写得甚好。”

    砰——

    天边又响起一道春雷。

    薄珩淡淡道:“琴曲自有妙韵,填词实在画蛇添足。”

    宋泠然不太赞同,继续辩驳:“琴曲从来不是遗世独立之乐,曲词若是合宜,可使世人尽快体会琴境,实在算不上多余。”

    薄珩闻言一默,不知心不在焉地想了些什么,片刻才道:“老师所言极是,学生记住了。”

    继而,檐下重新陷入寂静,二人皆是无话,只能继续抬头观雨。

    好在春雨骤然,来得快也去得快,不一会儿淅淅沥沥地停下。薄珩命宫人拿扫帚将台阶下的雨水扫干净,宋泠然堪才向薄珩提出告辞,撑着油纸伞远去。

    目送宋泠然离开后,薄珩也跟着下阶回东宫,行至半途,他忽然止步,吩咐随侍:“令平阳侯府世子裴澈明日进宫见孤。”

    随侍恭敬应了一声:“是。”

    -

    回到瑶音阁,天色将近昏黑,明秀见宋泠然蔫蔫进门,心疼地为她脱去斗篷,问:

    “宋女师,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宋泠然心情不佳,绣鞋一踢就上了床将被子一卷,把自己团成一个小鼓包,说:“某个呆瓜出师无望,容我独自伤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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