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夜风卷起白色的沙粒,在无垠的沙漠表面绘成无意义的波纹。风声和沙砾声,幽微却清晰。

    不远处如山般堆叠着的灵体,持续不断地溃散而后终于崩塌的响声,震耳欲聋,遥传千里。

    然而,还是寂静。

    眺望天空,夜幕上的三日月从未盈亏,遥遥倾泻下苍白清冷的月光,一如无数个昨日。在冻结的时间中,昨天,今天,和明天,根本就没有区别。

    灵魂的另一归处,虚的故乡,被称作“虚圈”的地方,不过是片白茫茫的沙漠——

    没有太阳,没有雨露,没有冰霜,没有云彩,没有星星,没有朝霞,没有草木,没有花朵,没有山川河流,没有湖泊大海,没有日月交替,没有四季流转,没有尽头,没有终结。

    没有同伴,没有敌人。

    映入眼帘的,尽是失去生机的空壳。

    主动结交的和擅自靠近的,曾经的同伴和曾经的敌人,一瞬或是逐渐,最终都消逝了。看不见的灵子中会有属于他们的部分吗?这灵子浓度极高的大气,是否就是他们存在过的证明呢?

    张开手掌,无形的风从指缝流过,毫无留恋,不曾停息。

    而能够证明我曾经活着的,又有谁?

    无限延伸的沙漠,永不终止的接近与死亡,无人可解答的疑问,无限期地循环往复。

    无论向哪个方向走,身边依然什么都没有……不——

    还有孤独/只有孤独。

    满溢而出的孤独感,究竟应该用“多”抑或“少”来形容才准确?

    如果是“多”,为什么心中反而空荡荡的?还像在强烈地呐喊着、嘶吼着,渴求着更多的……

    如果是“少”,为什么我始终无法摆脱这份孤独?

    无论向哪个方向走,孤独依然如影随形。

    可以逃往的地方,一个也没有。

    *

    “大发现~前面的灵子浓度好高啊!”

    “肚子……好饿……”

    “姐姐有躲在这里吗?姐姐——在吗?”

    “捉迷藏,好好玩!”

    “Qrrrrrrrr~”

    “快点去找,不然就要输了。”

    “人、人家不想输!”

    “咦——那是什么?”

    从因狂奔而扬起的阵阵沙尘中显露出身影的是数只小型虚,或者说,类人形与动物型掺杂的幼生生物模样的虚群。他们一边吐露出与年幼模样相称的稚气话语——虽然虚的年龄不应该用外表衡量——一边快速接近着灵子浓度异常高涨的地点中心。

    在靠近的途中,那奇异的景象也逐渐清晰地展现在他们每一只虚的眼前:数不胜数的虚的尸体四处堆积着,叠成了比山丘更高的尸山。

    一般来说,普通的虚纵使欠缺理性,见到这样的场景后多半也会遵循趋利避害的本能迅速遁走。但是——

    “好酷喔!”

    “这是新的游戏吗?好像很好玩诶!”

    “输了的话会像他们一样死掉吗?真刺激~”

    “好……饿……”

    “我也想玩这个被杀死的游戏~”

    “不、不行啊,捉迷藏还未决出胜负呢!”

    “Wrrrrrrrrrrrr……”

    “那就两个游戏一起玩吧?”

    他们的思考方式天真烂漫,如人类稚儿般脑海中仿佛不存在任何安全意识,只一味地想要优先满足自己的欲望,整日与同伴一起欢快自在地驰骋在这片广阔的白沙之海上。

    实际上,这种行径给其他虚圈居民添了不少麻烦,因为毫不在意自身安危的他们同样不会在意其他虚的安危,一旦找到想要“一起游玩的对象”,他们就会不知疲倦地纠缠对方,一直玩到对方不能动弹为止……

    然而,小孩子心性的他们见到特别好奇的景象时也很容易抵不住诱惑,暂时地“移情别恋”。

    堪堪奔至“山”的边缘,他们就再也无法前进半步,准确地说,是毫无征兆地、违背了自身意愿地跌倒在地,与此同时,力气也好、灵压也好都在急遽下降,大有就此枯竭的趋势。

    “游戏……这就……结束了吗?”

    “饿……”

    “……r……”

    “突然好累,也好困哦。”

    “我们输了吗?”

    “输了呢……”

    直到此时,卧倒在最前方的那只虚才赫然发现尸山之后有道身影正静坐着,似乎在专注地凝视着他们。

    可是,好奇怪……为什么我完全感受不到他的灵压呢?

    疑问最后还是伴随着意识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风沙渐渐抹去了他们曾印在沙漠上的行行足迹。这数具幼小的身躯究竟会先被沙砾掩埋,还是会先被那过于强大以致不在同一层次就无法感知的灵压所崩解?

    唯有一人能够见证。

    寂静,再一次降临了。

    *

    静谧的黑暗中,“我”的记忆就如星星一般闪烁着细碎却璀璨的光芒——

    “我”和其他的我成为了一个团体,或者说,我们集合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共同分享着最初的愿望,彼此的生命,同等的命运。

    很安心。

    “我”把自己的血肉分给了刚刚成为虚、失去理智而被饥饿俘获的我。吃了“我”的灵子后,我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了(如果我还有心的话),而且神奇的是,我的等级也好、能力也好,逐渐与“我”趋同。

    很高兴。

    “我”不断穿梭在虚圈和现世中,寻找着与“我”相似的小孩子地缚灵,一一帮助他们虚化。“我”坚信,虚化之后,大家就会成为永远也不会分开的好朋友。某一日,“我”看见了我。

    还不够,还要更多,更多更多的朋友。

    “我”成为了基力安,“我”意识到自己的心中有一个愿望。不知道吞噬多少虚后,“我”进化成了亚丘卡斯,取回了全部的理智,“我”决定立即去践行愿望,一刻也不等待。

    想要拯救他人,然后和他们成为朋友。

    空腹感消失的“我”好像从长梦中醒来般,环视四周,发现这里是“我”生前的故乡,躺在这片土地上且死去多时的是“我”生前的朋友们,尽管他们早已面目全非,是和“我”相似的怪物。

    只是为什么,“我”的嘴角和双手在不停淌下鲜血?

    ………………………………………………………………

    锁链好重,重得让“我”走不动,半开的空洞好奇怪,风吹过的时候,还特别冷。即使再用力,也扯不断锁链、堵不上空洞。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

    终于有一日,锁链自行消失了。

    谁也没来拯救“我”。

    大人们忽然全都不见了。食物吃光了。“我”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

    “我”不饿了。

    谁也没来拯救“我”。

    …………

    我还不想死。

    远方依稀传来了声音,隐约而渺茫,仿佛在呼唤着谁。

    我还想要继续实现“我”的愿望。

    持续响起的声音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同伴的灵压,虽然非常微弱,却确切地、一点一滴地累积着。

    我要……回到“我”的身边……

    黑暗退去,身下那宛若被水浸过的熟悉的沙面一如既往地反射着银白色的光芒。

    而刚才目睹的那道身影只沉默地站立在比之前更为遥远的地方。

    “肚子饿了……肚子饿了,肚子饿了。肚子饿了!”

    “吃饭时间到了,我们赶紧走吧!”

    “噢噢,迟到的人会被骂哦~”

    “Qrrrrrrrr……”

    “这就走了吗?游戏好好玩喔~”

    “那下次把其他人叫上,再一起玩吧?”

    “不要!人家不喜欢这个游戏……”

    “哇,这家伙胆子真小!”

    一度枯竭的灵压经由不在此处的同伴的补充得以部分恢复,但腹中隐隐萦绕着的饥饿感却也提醒着他们现在急需补充灵子,也就是说到了惯常的“吃饭时间”——唯有这件事能够打断他们的游戏——于是,他们一边嬉笑着,一边以高速离开了此处,赶往其他同伴的所在。

    *

    在察觉到眼前的几只幼小的虚并没有即刻死掉,反而是缓慢地恢复着灵压时,我立刻极力收敛起灵压,并与他们拉开了一大段距离——遥远得足够让他们脱离我灵压作用的范围。

    主动地后退,只是为了还其他虚一线生机,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

    毕竟,从前的每一个时刻,我明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来得及做,擅自靠近的家伙就总是……自顾自地死掉了。

    是拥有着某种特殊的能力吗?他们竟然真的从濒临死亡的状态中回复到了那般生机勃勃的模样。

    太好了。

    太好了……

    视野里早已失去了那群孩子气的虚群的踪影,但我却久久未能把目光从他们站立过的地方移开。他们明明是如此的弱小,如此的不堪一击,如此的微不足道,但是——

    就像被攥紧了心脏一般,就像被掐住了喉咙一般,这疼痛的、窒息的、拼命想要说点什么却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口的……

    究竟是什么?

    嫉妒吗?愤恨吗?渴望吗?贪恋吗?伤感吗?喜爱吗?羡慕吗?

    愈是分辨,愈是迷惑。不仅搞不懂自己的心情,也搞不懂——

    为什么弱小的人不能是我呢?

    如果我变得弱小的话,是否就能像他们一样,逃往同伴的身边呢?

    就像逃离孤独那样,逃往同伴的身边。

    …………

    “啊,人类……吗?”

    虽是惊讶而疑惑的语气,音色却柔和舒缓,如同此刻轻轻拂过的夜风。

    这是……对我说的话?

    疑问在转身之后得到了回答,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眼睛,那双只注视着我的,翡翠色的眼睛。

    寂静,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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