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划破长空,尖啸着扑向彼得高举的右手。

    彼得看清了那道轨迹,它刺破了面前的空气,高歌着飞驰而来。

    但彼得不为所动。他只是举着手,如同灯塔般矗立。

    直到子弹一头将他高举着的手机撞碎、破片飞溅。

    他很清楚,他的眼睛还没有彻底锁定对方的那名决策者之前,他不能展现出任何威胁。

    因此他一动不动。

    那些破片尚未彻底落地,周围一切无论是武装人员还是身着礼服、文质彬彬的人,在枪声响起的一瞬间拔出武器,对准彼得。甚至有几个黑黢黢的枪口。

    “……”

    紧接着便是一片死寂。压抑的气氛一瞬间覆盖了整个广场,如同一切都被冰封了一般。

    身后,原本车队里面的司机推开门,露出了那张白须浸染的脸。他推了一下自己的墨镜,缓缓从身侧抽出一把武士刀,步步从后方逼近彼得。

    “您身上已经没有金属制品和电磁信号了……没有受伤真是万幸。那么,先生,里面请。”那名“司机”礼貌地说道。

    武士刀轻轻切开彼得身后的地面。大理石铺就的路面被整齐地划下十几厘米,一道显眼光滑的沟壑如同边界线一样框住彼得,不让他向后退半步。

    显然,他的言语中表现得尊重,但行为却是开始反过来要挟彼得。

    在他看来,这一切已经攻守易势。面前这个叫嚣着与他们共同毁灭的家伙已经失去了最后的筹码,不过是一只待宰的羔羊罢了。

    “……你们的头儿,亲自来了吗?”彼得却没有急着说话,只是平淡地问道。

    “当然,我们的领导者向来都很重视你——也希望您,能重视我们的诚意。”司机老头儿的话听上去不卑不亢,可语气却是耐人寻味——他用了“希望”这个词。

    彼得只是面无表情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也不等周围的人催促,抬腿迈步就走向了面前这个碉堡一样的据点。司机和一众人员立马跟上。

    墨绿色的钢制闸门被专人拉开,彼得当仁不让地走进了这座看上去相当厚实的碉堡之中。可以感受出来,这里的高强度钢筋混凝土至少有.米厚,其中还有纯钢夹层。

    这样一座碉堡的内部布局倒是十分简陋。偌大的主厅中间只是摆了一套做工精致的桌椅。

    彼得默默地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搭在扶手上,面朝着一块巨大厚重的防暴玻璃。

    在那块玻璃背后,正是黄金梦乡的领导人兼首席执行董事长——她面色稳重平静地透过玻璃和彼得对视着。

    “……你就是黄金梦乡公司的老板?”

    “我是现任黄金梦乡公司首席执行董事长。”她微微眯了眯眼,“先生,舟车劳顿,辛苦了。”

    “说吧,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把我绑来这边?”彼得看着对方的气场不似作伪,也没法再管太多,就权当她真的是黄金梦乡公司的董事长好了。失去了要挟对方的手机,他的话依然底气十足。

    董事长身后的一名显然职位也不小的年轻人有些恼火,他踏上一步,对着话筒就要骂两句,可那名董事长却

    “……看来确实是一位大人物。在如此局势下还能这样自信,想必底牌不少。”董事长饶有兴致地架起手,十指交叉托住脑袋,“那么,或许我们可以进行一场谈判?”

    “先回答我的问题。”彼得听出了她转移话题的味道,单纯地咬住先前的问题不放。

    “可以。我们将您请到这里,是为了以您的位置为筹码,同辰星科技谈判。”

    “显然你没有告诉我全部的事实——以及,你绝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董事长,对吧?毕竟我可是费了这么大的劲才能见你一面啊。”

    “哈哈,先生说笑了,”听到彼得锐利的讽刺,董事长也不生气,“我只是好奇您到底是怎样的人,能够让辰星科技的那位许少爷对您这样毕恭毕敬。”

    彼得只是哼了一声,并不答话。他倒要看看这个董事长要耍怎样的滑头。

    说实话,如果对方没有为难他的意思,他也不是不能既往不咎。

    毕竟对方自始至终的确都相当客气,一开始是软禁,后来狙击手的那两枪也没有任何一颗子弹瞄准他的眉心,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对方也没有任何拿自己开涮的意思——至少他们真的装模作样在和自己谈判。在都市之中,这么体面的人其实已经不多了。

    “好吧,先生——准确的说,彼得先生,我就直说了:我邀请您来到这里,其实是为了和您展开合作的。”

    “接着讲。”彼得没有表态。他知道对方绝大概率是忌惮自己还有后手从而不敢轻举妄动、无奈之下才说出“合作”二字,也清楚自己几乎不可能答应,但他还是想知道黄金梦乡公司究竟是干什么的,有什么真正的目的。

    “我知道,您这种层次的人肯定对利益、金钱之类的东西没什么兴趣——您这种人所期望的,是能做出伟大的创举,因此,我不会和您分析太多利弊——我将给您讲一个故事。”

    “……当我还在巢里上学时,我曾经有幸听到过一位女士的演讲。”董事长笑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开始围着玻璃墙来回踱步,“我至今记得。那名女士穿着纯白大褂,梳着棕色的马尾辫,那双红宝石般清澈的眼睛让人尤其难忘。”

    这有些不知所云的话语,却让彼得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

    “她说,世界乱作一团,人们被困在了一场盛大的集体自杀之中,因为整座都市的人都病了,而她希望有人能和她一起开发一款用来治愈这种疾病的‘药’,来拯救所有人。仔细想想,正是这样啊。后巷中的人们重复着不可计数的死亡与苦痛,巢中的人们也要面临他人难以知晓的恐怖……您肯定知道,都市中的人口正在锐减。她说得一点儿不错。”

    董事长顿了一顿,似乎正在酝酿什么情绪。她喘息的声音通过话筒和扬声器被放得相当响亮。

    “这句话深深地启发了我。但我深以为,这种疾病不应该由药物来治疗,而应该是心理上的治愈。”

    “在经过些许尝试后,我意识到,我错了。”说道这里,董事长叹了口气,“我有神经医学与心理学的硕士学位,曾经当过一名心理医生,但是当我尝试用这种方式去让后巷中的人们重拾希望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人们认知之中最底层的东西失去了它应有的样貌,扭曲得不成样子,单靠心理辅导和疗养无济于事。”

    “到那时,我才明白,那位女士口中的药物,正如心理治疗中使用的抗抑郁药物一样,是跨越认知、直接在人的灵魂深处生效的东西。确实只有这种东西能改变现状了。”

    “所以你想说什么?”彼得轻轻皱了皱眉头。

    “别着急,先生,接下来的话您一定会感兴趣的——在那之后,我思考了很多。但我突然意识到一点:从来没有什么心理疾病,是能光靠吃药治好的。”董事长说道,“或许那些药物能让人们重新将人们拉出这场慢性自杀之中,但它绝不是实现‘乌托邦’、拯救所有人的全部办法。”() ()

    “人们只是从烂醉如泥的麻木中清醒过来、变得不再麻木、却更加痛苦。”

    “这可不是救赎之道。”

    说着,董事长眯了眯眼,勾起嘴角。

    “只有让人们真正幸福快乐,才算是拯救了人类,不是吗?”

    彼得叹了口气,发话了:“你认为,我会对所谓‘拯救人类’感兴趣?”

    “我当然能看出来,彼得先生,从您在汉肯酒店的表现来看,您从没有对服务人员表现得如同您今日见我这般高傲——您尊重他们。我知道。这样的人渴望的伟大创举,又怎能不是拯救这个物种呢?”

    “……”彼得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她。董事长也不在意,开始更加激情地演讲起来。

    “我说过,光吃药是治愈不了心理疾病的——所以我决定做那个医生。黄金梦乡公司的技术能让人经历一场梦境——一场可控的、清醒的、可以被调控的梦境。用这种办法,我们可以治愈巢中高层的任何心理疾病,也可以用作娱乐和放松的奢侈品。不仅如此,很多事情还能再梦境之中完成——学习、娱乐、工作——人们可以再身体休息的同时,利用梦境中的大脑来进行更多的事情!虽然由于大脑本身处于休眠状态,但我们能在维持这些的同时保证一定的效率……”

    “现在,我正在设计一个能让人们摆脱这种慢性自杀的梦境。”

    “想想看吧,在奇点如此丰富的今天,只要人们愿意放过彼此,所有人都能过上相当有保障的生活……”

    董事长滔滔不绝地画起大饼来,彼得却只是一句话打断了她:

    “但是,都市的人很多。”

    “没错。”董事长的笑容更加耐人寻味,甚至染上了一丝癫狂,“……但他们会一个接一个加入我们。一旦经历过这场梦境,任何人都会理解我们、承认我们、乃至加入我们。加入我们的人越多,我们的力量就越强、我们的力量越强、就能让更多的人体验这场深刻的治愈之梦!如此循环、直至所有人都放下成见、彼此善待、共同铸就人类的黄金梦乡!”

    “所以你想通过梦,让人们重新‘醒来’?”彼得皱起了眉头。

    “不,”董事长摇了摇头,“现实,不过是支撑梦境的支架罢了。在征服了现实之中,我会让万物于梦境中重新诞生!”

    董事长掏出了一个和能控制人的圆盘装置几乎一模一样、但通体被涂成红色的圆盘,说道:“就是它了——这就是那场梦。如何?要不要试着戴上它?”

    “……仅仅是梦,那些做过的人就会加入你?”

    “当然不仅如此,”董事长哈哈一笑,又突然面色一肃,“因为我承诺,会将梦中的一切变为现实,会将现实的一切变作梦中——直到世上再没有苦痛,直到现实与梦境的边界模糊——直到那真正的黄金梦乡降临。”董事长露出了她标志性的笑容,微微眯眼,露出牙齿,嘴角高高勾起,“欢迎来到黄金梦乡公司,彼得先生,我是董事长修普诺斯。”

    彼得只是冷笑。

    “……好吧,居然能把洗脑讲得这么清新脱俗,这点确实让我吃了一惊。”

    “呵呵,彼得先生,您把它称作洗脑?”

    “不然呢?”

    “不不不不,彼得先生,”修普诺斯边笑边摇头,“没有经历过梦境的人,不敢想象那些梦幻般的真善美。但人类的伟大之处,却恰恰是因为人类,会做梦、会做同一个梦。”

    “……”

    “你知道吗,彼得先生,在遥远的过往,人们衣不蔽体,但他们做了用工具战胜野兽的梦——于是勇气成了赞歌;他们做了用双手征服荒野的梦——于是勤劳浇灌丰饶;他们做了用农具杀死暴君的梦——于是不屈引向解放;他们做了用鲜血换得希望的梦——于是革命照耀辉煌!彼得先生!”

    “正是因为人类敢于做同一个梦,人类才有别于其他生物!”

    “但是如今的人类,已经失去了做梦的能力——我只不过是在重新唤醒他们生而为人所应有的权力、去让他们看到那个团结起来后能得到的未来与希望!您却刻薄地认为,我,是在将他们洗脑?”

    “彼得先生……您难道,要把那些为了相同的光荣与梦想、为了相同的幸福与希望、而奋不顾身的壮士英雄们——称为被洗脑的可怜虫吗?!”

    修普诺斯神情带上了些许激愤,她高声质问道。

    彼得抽了抽嘴角:“……偷换概念罢了。模因污染和大彻大悟怎能同日而语……当带上那个东西之后,他们可曾还有选择的权力?”

    “他们当然有!”修普诺斯立刻打断了彼得的话,“而且他们随时都有!我说过!黄金梦乡公司的技术能让人在做梦时也是清醒的!并且他们醒来以后也经过深思熟虑!他们是经过理性的分析和思考才选择站在我的身边!”

    “倘若您不相信、您不妨问问您身边的这些人!”

    “……你觉得这能证明什么?”彼得冷笑一声。他的目光扫过神情坚毅的守卫们,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有人站出来和自己的董事长唱反调?

    “这能证明他们自己选择了这一切!他们选择站在我这一边——我们将共同把黄金梦乡带入现实!”修普诺斯嘶吼着,“我们随时准备牺牲自己、我们都是革命者、我们都是为全人类奋斗的英雄!——彼得先生,而你,才是那个深陷于慢性自杀泥沼中而不自知的、不可语冰的夏虫!”

    “所以呢?”看到这种情况,彼得索性也不急了。对方显然是不可能通过沟通和自己达成和解了。

    “没关系,彼得先生,没关系——我们要拯救的,正是你这样的人。现在……”她顿了一顿,“我们会得到你的理解的。”

    说着,她将手中的红色圆盘交给了身后的年轻人。年轻人转身就离开了那个房间,不一会儿从彼得的身后进来了,将圆盘又递给了那个司机老头。

    司机老头提着武士刀,缓缓朝着彼得走来。

    彼得叹了口气。

    看来他们想用这东西给自己也来一下。

    ……好,现在应该可以管管这件事了。毕竟他已经不算局外人了。

    想到此处,彼得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彼得先生,”司机老头儿浑厚的声音立刻从身后传来,“请您别动。我们不打算伤害您,不过武士刀不长眼睛,如果想要乱动的话,还请小心些……”

    “谢谢你的提醒。”彼得只是冷笑一声,“我会小心的。”

    说着,一束圣洁的金辉在彼得的右手中缓缓凝聚。

    光刃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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