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希言是流着眼泪被带上火车的。

    “言言,听话,你在奶奶家就住一个暑假,等爸爸把你学籍弄好就去接你,好不好?”

    吴希言脑袋抵在车窗上,拿纸巾抹着眼角的泪水不理她爸。

    “你忘了你以前去奶奶家还住得舍不得走?奶奶家可好了,大院子,大别墅,还养了小猫小狗,你不是一直特别想养一只宠物吗?”

    吴希言拿双手捂住了耳朵,她都要上初中了,她爸还拿她当小孩哄呢,别以为她不知道,奶奶家在农村,家家都是大别墅大院子,那院子大得都能在家里种地了,他们不止养猫狗,还养鸡鸭鹅猪羊牛呢!

    “还有吃的用的,都是自家的,想吃什么就跟你奶奶说,家里啥都有。”

    “你不是一直想种花吗?让你奶奶带你种,想种什么种什么。”

    “奶奶家多好啊,自由自在的,让你小姑姑带你去玩,想干什么干什么。”

    听到这里,吴希言终于忍不住了,她含着两泡泪悲愤欲绝的说道:“小姑姑比我还小,上次回去她还在床上撒尿!”

    吴有为也想起了那次带着女儿回老家时堪称兵荒马乱的情形,不知为何,原本沉重的心情竟然轻松了不少。

    谁能想到,他吴有为竟然也有这么落魄的一天,就在去年,他还是堂堂吴老板,住着豪宅开着豪车,老婆漂亮贤惠,又给生了三个可爱的孩子。

    大女儿吴希言读的是一年好几十万的私立国际学校,而一双小儿女还在上幼儿园,也是精挑细选的双语国际幼儿园,他为自己能为儿女提供这么好的教育资源而深感骄傲。

    不曾想,只是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成了破产老板,房子车子都卖了,就是这样,他还是欠了一大笔债,如果不是家里老婆孩子没着落,他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来个一了百了。

    既然不能死,那日子就还得往下过。

    老婆带着一双小儿女回了娘家,原本准备把大女儿也带过去,但正值暑假,丈母娘说大孙子也会回去,家里没那么多的房间,吴有为想了想就说把大女儿送回老家住一阵。

    他老婆闷着声的哭了一整晚,他知道她是伤心了,他老婆就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性格好,耳根子也软,以前他还是大老板时,她没少帮衬娘家人,每年寒暑假,丈母娘大舅子都亲热得很,恨不得他们一家子都住过去,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房间不够住。

    怎么可能不够住呢,他们家的三层大别墅还是他出钱给盖的。

    谁想他这才一落魄,连他花钱盖的房子都没他大女儿住的地了。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这些日子见的实在是太多了,丈母娘大舅子的势利眼甚至都激不起他心中的半点波澜,不是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往日里他只是太过自信,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跌下来罢了。

    人在得意时,哪里会想到会有落魄的那一天。

    如果他早知道的话,或许……。

    吴有为阻止自己去想那个或许,他得尽快让自己忙碌起来,欠的债要还,儿女的教育问题要解决,还有老婆,总不能一直让她带着孩子在娘家住着,就她那软性子,时间长了说不定能把自己给憋出病来。

    火车呼啦啦的在田野间穿梭,载着心事重重的吴有为和泪水涟涟的吴希言直奔某个小县城而去。

    当天晚上,大湾村河洲上的老吴家,吴有为低着头跪在了祖宗牌位前。

    吴希言也早就被一路的舟车劳顿折腾得精疲力尽,除了低着头不说话倒是没有乱发脾气,让叫爷爷奶奶也乖乖叫了。

    但是,她看着背着手挺着小肚子一直跟着她的小不点,有些不高兴的说道:“你老跟着我干什么?”就不能容许她有点个人空间独自伤心吗?

    小不点老气横秋的说道:“你还没叫我小姑姑呢。”

    看着这小不点奶昔昔的五头身,吴希言要脸,她叫不出来。

    “我比你大,不能叫你姑姑。”吴希言用哄小孩的语气哄骗道。

    五头身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说:“你叫我姑姑,我给你见面礼。”

    吴希言可不稀罕什么见面礼,这破地方她一小破孩能有什么好东西?

    眼见这侄女依旧埋头不说话,吴若拙觉得她不如守静大侄女机灵,不过她是长辈,肯定不能因为她又笨又怕生就偏心,继续好言好语的说道:“叫了姑姑,收了见面礼,明天我带你出去玩,保证他们都不敢欺负你。”

    吴希言都快被烦死了,她现在一点也不想陪小孩玩,她只想自己安静的待着。

    “你自己出去玩好不好?我要写作业了。”吴希言拿出了她最常用的借口,通常她不想弟弟妹妹烦她的时候,就用写作业做借口赶他们出去。

    这一招果然有效,只见五头身惊恐的瞪大了眼,忙不迭的说道:“那你慢慢写,我去看四哥罚跪去!”

    吴若拙倒腾着两条小短腿跑得飞快,生怕慢一点就要被这侄女留下来一起写作业了。太可怕了,这侄女竟然是个喜欢写作业的,她决定了,以后要离她远一点,绝对绝对不要被逮着一起写作业。

    五头身跑了,吴希言却被她的话给说愣住了,什么叫看四哥罚跪?她口中的四哥不就是她爸吗?她爸在罚跪?

    转过弯来的吴希言赶紧追着吴若拙跑了出去,吓得以为是要逮她一起写作业的吴若拙跑得更快了。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好不容易赶上了吴若拙,吴希言拽着她的小胖胳膊没好气的说道。

    “我不要写作业!”吴若拙非常直白的表达着自己内心的想法,厌学之情溢于言表。

    “没谁让你写作业!你刚说看四哥罚跪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吴若拙没听懂。

    “就是我爸为什么要罚跪?在哪里罚跪?谁罚他跪?”吴希言一口气不歇的问道。

    “不听话就罚跪呀,在老屋,大伯罚他跪。”

    吴若拙口中的大伯就是吴希言的爷爷,吴若拙严格说来不是她亲姑姑,但具体是个什么关系吴希言也不知道,或者说她从来没有关心过,她只知道忽然有一天爷爷奶奶家就有了一个还在吃奶的小姑姑。

    “老屋在哪儿?”吴希言问道,她上次过来还是好几年前,早就记不清了。

    “你也想看罚跪呀?走,姑姑带你去看!”

    吴若拙高兴了,她就喜欢有人陪她一起玩,忙伸出小胖手拉起了吴希言的手。

    手掌被一只柔嫩肉乎的小手拉住,吴希言愣了愣,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弟弟妹妹,往日里她虽然嫌弃他们吵闹烦人,但在他们乖巧听话的时候,她还是很喜欢他们的,他们的小手也是这样嫩嫩的。

    吴希言不由握紧了这只小手,只觉心里酸酸涩涩的又想哭了。

    她知道家里发生了变故,她甚至做梦梦见过自己在大街上捡垃圾要饭,然后在梦中哭醒过来。

    但她不敢跟爸爸妈妈说,她害怕爸爸妈妈真的不要她了。

    这些日子,她一直很乖很听话,更不敢乱花钱,她甚至把攒的压岁钱都给了妈妈,妈妈却只是抱着她哭。

    她以为她这么听话就能一直跟在爸爸妈妈身边了,但没想到最后还是被送到了陌生的爷爷奶奶家。

    爸爸说就住一个暑假,但她根本就不信,她知道有一个词叫留守儿童,从此以后,她就是一名可怜的乡下留守儿童了。

    万一爸爸妈妈闹离婚,到时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弟弟妹妹跟着妈妈,就剩下她孤零零的没人要了。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又决堤而下,伤心得不能自已。

    吴若拙惊呆了,问:“你怎么哭了?”

    “你不懂。”吴希言哽咽着说道。

    “你说了我就懂了。”吴若拙好言好语的说道。

    “你这么小你懂什么?”吴希言咧着嘴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我是你姑姑,我什么都懂!”吴若拙握着吴希言的手,很有长辈风范的说道。

    也不知是不是连日来持续的压力让吴希言无处释放,在这寂静的乡下,面对着一个无知的幼童,她忽然就忍不住了。

    “我们家没钱了,房子没了,车子也没了,妈妈带着弟弟妹妹去了外婆家,爸爸要把我扔在这里,以后我该怎么办啊?我害怕呜呜呜……,我好害怕啊呜呜呜……。”

    吴希言哭得伤心欲绝,她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在害怕什么,只是在害怕,特别特别害怕,害怕得仿佛天地间处处都是吃人的怪兽,害怕得就连说出害怕两个字,都在忍不住颤抖。

    吴若拙憋了憋嘴,忍住了也想跟着一起哭的念头,她想了想,使劲拉着吴希言说道:“你跟我来。”

    吴希言哭得昏头涨脑的跟着吴若拙走。

    “你看,这是家里的房子,好多好多房间,你都可以住。”吴若拙张开手臂划了个大圈。

    “这是爷爷奶奶家,不是我家。”吴希言一点也没有被安慰到。

    “为什么不是你家?”

    “就是不是我家。”

    “可以一直住的就是家!”吴若拙斩钉截铁的说道。

    吴希言依然不觉得这里是她家,但她莫名的被“一直住”三个字给打动了,忽然间,心里的害怕似乎少了一点。

    “你再跟我来。”

    吴若拙又领着她走到了屋后,指着停在后院的小电驴和三轮车说道:“看,车!”

    冷静了些的吴希言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的说道:“我家的车是奔驰,才不是这种。”

    “什么叫奔吃?”

    “是奔驰不是奔吃!四个轮子的汽车!”

    “哦,汽车呀!”吴若拙很懂的说道,“那个没三轮好使,装不了多少东西,还容易陷进坑里,要好多人去推去抬呢,就连我们家的旺财都不爱坐!”

    吴希言可不是没见识的小朋友,她知道那是乡下的路不好,才不是汽车的问题。

    但她看着小姑姑那骄傲的小神情,忽然就不想说出真相了,她觉得这个真相对于小朋友来说不太友好,她是大孩子了,要懂得照顾祖国的小花苞。

    紧接着,吴若拙又拉着吴希言看了圈在竹林旁的鸡鸭鹅,养在下屋的大白猪,还有不远处一大片郁郁葱葱的菜地。

    “家里还有牛,放在河对面吃草,可以卖钱的!好多好多钱!大侄女,你别怕,家里什么都有!”

    “家里什么都有”,明明和爸爸一路上拿来安慰她的是同样的话,但吴希言却奇异的在小姑姑这里真的受到了安慰而不是在爸爸那儿。

    大概是因为,小姑姑说这话时是真心实意的相信着这一切,但爸爸在安慰她的时候只是在安慰她,他在说着连他自己都不信的话。

    远远的,一直猫着腰跟在后面的吴奶奶蹲下身子撩起围裙抹起了眼泪。

    “你看看你,身为人父,让子女惊惧,身为人夫,让妻子无靠,身为人子,让老母担忧,你说说,你该不该跪?”

    远远的,吴爷爷背着手语调缓缓的说道。

    生性好强,从来对自己父亲这一套老观念不屑一顾的吴有为第一次惭愧的低下了头。

    大概人总是要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转过头去回望来路,希望能从古老的传统中去汲取一些力量,好支撑自己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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