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侯府。

    午后又过了两三个时辰,蔺央在书房里练字练累了,便自己起身走进院子里,隆冬时分天气极冷,庭院中时不时起一两阵冷风,王翁见了怕他给自己冻出个好歹来,连忙上前给他批了一件大氅。

    正是前些日子里霍缨穿过的那件。

    蔺央基本上不用看,摸了一下就认出来了,所以他不动声色地任由王翁给自己披上,听见那老管家又开始絮叨:“小公子要多多注意身体啊,那天江大夫特意嘱咐侯爷,说您不能受冻……”

    他正说着呢,蔺央抬起头来,模模糊糊地看见天上开始下雪。

    这场雪来的不大不小,慢慢地在地上铺了一层浅浅的银白,他伸出手去,接住了几片,雪花迅速在他掌心化成了水,蔺央合上眼睛,叹了口气。

    “王伯,我有点担心阿姐。”他难得吐露什么心声,王翁立刻侧耳倾听,“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喘不过气,总觉得阿姐今天……或许不太顺利。”

    他本来在书房里读书练字,却忽然感觉到胸口闷得厉害,一颗心突突直跳,似乎总有一种极端不祥的感觉在笼罩着,让他愈发心神不宁。

    人家说只有亲生的兄弟姊妹之间,才有这般心有灵犀,可他和霍缨,其实根本无任何亲缘,又怎么能有如此敏锐的感知呢?他自己也无从知晓。

    “哎呀,这这这……”王翁闻言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小公子,咱们家侯爷那可是无所不能的人物,她定然不会有事的。”

    蔺央垂下眼,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讥笑,旁人都以为霍缨无所不能,以她为不可战胜的神圣图腾,好像她不会受伤也不会痛,而只是一尊护卫疆土的兵器神像。

    他觉得有些厌烦了,挥挥手示意王翁不必多言,待老人家离开以后,他自顾自地站在庭院中,然而走神了刚刚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听见府外的敲门声。

    有个小家仆跑过去,开门一看,竟然是江承云,自上次他来侯府,不过才过去五六天的功夫,蔺央迅速敛去了面上一些不合时宜的戾气和忧色,恢复了淡淡的面无表情,迎了上去。

    “原来是江先生,有失远迎。”

    “小公子,不必担心侯爷,她此时尚在宫中平安无事。”江承云顶风冒雪而来,风尘仆仆,然而依旧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我此次来是带了一副新药和一些定心丸,给小公子稳定一些心性上的病。”

    蔺央一边拎着他往府中走,一边暗暗心想,果然不只是眼疾,其他的事情也瞒不过这“江湖郎中”。

    江承云态度很好,为人也颇为热络健谈,脸上始终都是带着笑意的,令人不由得心生亲近之感,蔺央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先生挂心了,其实我没什么事,只要阿姐平安,我便一切都好。”

    江承云早已从钟老先生口中听说了侯府姐弟之间的感情,很是理解地点点头。

    他关上门,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江承云拿出一个玉质的小药瓶,十分精巧,他道:“我近期会留在京城,侯爷嘱咐我多来照看你的病,上次我给小公子把脉的时候,发现你有心浮气躁,气血空虚和心中的病症,这恐怕不是眼疾导致的。”

    蔺央接过了那瓶药,露出一个天衣无缝的笑容:“您可能是有所不知,上次您来的时候,我刚刚和阿姐吵了一架,心情不好罢了。”

    江承云拿出额外的药,替他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闻言,他并没有着急下定论,而是转头看向窗外。

    午后的大雪始终是不大不小,慢慢地仍旧把天地染成了白茫茫的渺远,他合上药箱,平静道:“小公子或许心中有牵挂,不过这都不是问题,树欲静而风不止,侯爷身边总是有大小的风波,可这么多年,她也走过来了。”

    蔺央没有吭声。

    江承云示意他伸出手,一边为他把脉,一边用那种温和舒缓的语气道:“你和侯爷都不容易,她看得太过清楚,又放不下黎明百姓,她毕竟是成千上万人的希望。”

    北疆战事吃紧之时,凤屠军挥师北上,路上曾遭遇埋伏,连霍缨都命悬一线,然而她带着大军在峡谷群山之中蛰伏环绕了足足半个月,最终杀出重围,自那以后,便不再有人质疑信阳侯的能力了,只是依然有人觉得她太年轻。

    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那样的情况下,何等的重压,蔺央几乎可以想见。

    然而多年以来,霍缨只字未提。

    窗外渐渐风雪连绵,屋里两人对坐着,时不时低声交谈一两句,气氛竟然称得上十分融洽。

    皇宫内,气氛骤变。

    太子这个时候发难,其实在霍缨的意料之中,然而她这漫不经心的态度还是让周覃江有些隐隐的不安,毕竟谁也没忘了:赵淩夜最大的敌人并不是大梁皇帝,而是凤屠主帅。

    听闻太子开口,赵淩夜微微偏过头,慕容武皱了皱眉,只好重新坐了回去:“你平安无事,朕觉得甚好,那这么说,你是查到了什么有用的线索,知道刺客的身份了?”

    慕容清生来一副端正英俊的长相,然而此时,眉眼间却透出一股算计和深沉的城府,他深深地低下头去,仿佛为了表明自己的忠心:“陛下明查,那天在街上刺杀儿臣的,正是这帮北燕来使!”

    话音一出,北燕使团内部立刻炸了锅,他们互相对视着,用本国语言互相叽叽喳喳地吵了起来,此时赵淩夜主动站起身,沉声道:“陛下明查,在下和此事没有半分关系,太子殿下无凭无据,怎可出口诬陷?”

    群臣中其他人的脸色也是各有各的精彩,一时之间,这场宫宴竟然成了一个辩论斗法的地方,唯有霍缨还在面不改色地坐山观虎,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

    她隐隐预感到了什么,然而现在还没有寻出蛛丝马迹,不过进宫之前,他已经知会了江承云去一趟侯府,安顿好蔺央,并请他帮忙,一旦自己出事,即刻向该知晓的人通风报信。

    霍缨比谁都看得清楚,如今的皇帝是一个懦弱的人,他从小擅长舞文弄墨,却不善治国,对治军打仗更是几乎一窍不通,唯有识人之能还过得去,然而随着世道更改,这样的能力也愈发难以拯救这个朝廷。

    他已经无法再支撑这片疆土的宏图伟业,对满朝的尸位素餐也渐渐无能为力,看得长远的人或许都清楚,此处已经容不下一个纯良的忠臣。

    诬陷?

    慕容清闻言,带着怒色扫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最后却落在了慕容逸身上,慕容逸原本不动声色地坐在对面看戏,听见这一声发难,也是脸色一变。

    慕容清:“陛下,儿臣听说最近赵王爷和三弟来往颇为密切,不巧,儿臣在遇刺之后,于现场捡到了一点东西。”

    他拿出一把制式古朴的短箭,看起来像是用弓弩发射的样式,似乎还是连弩,而后慕容清拍了拍手,高喊了一声:“来人,把那个人带上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方才霍缨看见离席的那个亲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从门口走了进来,那人穿着平民百姓的布衣,浑身发抖,脸上大汗淋漓,几乎害怕得就要晕过去了。

    她瞥见两人身上都盖了一层薄雪,忽然意识到,不知何时,外面竟然开始下雪了。

    那亲卫把人押到了御驾面前,因为是太子的人,所以没人敢拦着,只有霍缨适时开口制止了一句:“不要离陛下太近,当心一些,退后。”

    亲卫把人摁着跪下,自己也跪了下去,一时之间场中的人都看呆了,文武百官皆是一片诧异之色。

    此时,三皇子慕容逸也缓缓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在那男人脸上转了一圈,轻轻冷笑了一下,对着慕容武行了一礼,冷静道:“陛下,我的确与赵兄有一些来往,但那只不过是因为我和赵兄对文玩字画上有一些意气相投罢了,与国事无关。”

    在这个时候,谁要是敢承认和东宫遇刺一事有关系,那便是要冒着背通敌叛国的罪名,谁敢这么说?

    然而太子依旧不依不饶,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抓住这个机会把三皇子压下去,于是指着那个跪着的布衣男人道:“陛下,此人乃是京城中一位著名的工匠,名叫杨贺,他一个月前曾被人委托,制作了一批新的弓弩,正是当时刺杀儿臣的那一批。”

    慕容逸猛地抬起头,也加重了语气:“皇兄的意思是说,这是我让人去办的?难道你我兄弟一场,我真的要杀你不成?”

    这番急切的表忠心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波澜,因为明眼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绝无兄弟情可言,赵淩夜左右一看,拱了拱手。

    “陛下也看见了,我北燕人入京,是经过审查的,身上绝无一丝一毫的刀兵,何况是连弩这样的重器,何况陛下,这乃是你们大梁自己人的弩箭,我北燕的箭不长这样。”

    看到这一步,霍缨才意识到慕容清是早就设计好了要在今天来上这么一出。

    怪不得遇刺之后仍然坚持面圣,原来是要拿来做文章,但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可是具体又有些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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