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理解,蔺央却从中察觉到了一丝隐秘的不对劲和一种深深的无奈,他伸出手,试探着把霍缨颊边一丝垂落的发丝拨开,低声说:“阿姐,只要你没事就好,可是兵符……为何要急于一时?”

    他的嗓音和语气都成熟得有些不像十五岁的少年人,霍缨下意识打了个激灵,意识到这少年已经不可能像以前一样搪塞过去,他早就不好骗了。

    可是面上,霍缨仍然十分镇定,她披衣下床,坐在窗边,开始写一封信。

    蔺央没有追过去,只是下意识扶了她一下,感觉到她走得很稳,便乖乖放开了手,只盯着她的背影不停地看,仿佛整个世界都别无他物,他的眼睛里唯有一个霍缨。

    江承云莫名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有一些多余和突兀,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站起身道:“侯爷,我们江湖人不过问太多朝廷之事,这是在下家族的规矩,若有其他事情,务必联络在下。”

    蔺央先前就知道他落脚的“南枫客栈”,也知道怎么找他,便替霍缨朝他点点头:“麻烦先生了。”

    江承云身形一闪,没有给他们送客的机会,还特别贴心地把门给关上了。

    霍缨这封信写的很认真,蔺央将暖炉凑得离她近了一些,把油灯烧得更亮,侯府内暖意融融,然而他却觉得怎么都暖和不过来,手掌心总是一片冰凉的。

    他猜到霍缨的信应当是写给城西军营里的,无论是安抚军心还是告知其他的,都是她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了,除此之外,恐怕别无他法。

    此时在蔺央面前,无论有多少的不甘和苦楚,霍缨都竭力忍着没有表现出一分一毫,仿佛此事与她无关似的,然而那封信写到最后一个字,封上火漆之后,她却莫名尝出了一丝凄凉。

    这点凄凉当然不算什么,她一腔烧了多年的血没有那么容易凉,写完信以后,她推门走到庭院里,有规律地拍了四五下手,而后墙头上一个黑影跳了下来,竟然是一位凤屠军的小将士。

    她把信交给对方,对方接了过去,躬了躬身,便从后门溜了。

    黑暗中,蔺央基本上只能看得清霍缨的轮廓,看不见其他的人,因此霍缨根本没有打算避着他。

    她回来以后,才终于意识到该面对的迟早还是要面对,逃是逃不过的。

    果不其然,蔺央直勾勾地盯着她,很久都没有移开目光,等她坐下想喝口水歇一歇,他才喉咙干涩地艰难开了口:“阿姐,你跟我说实话,真的只是交兵符这么简单吗?”

    他知道自家阿姐根本不是什么贪图权势的人,一个兵符交就交了,不至于反应这么激烈,一定还有其他的……对,方才他那种奇怪的感觉,一定源自于这里。

    霍缨一挑眉,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瞎话,我像是那种满嘴跑火车的人吗?没事,陛下拉着我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就是想劝我主动交权。”

    至于和亲……未免太荒谬了,她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接受过来,那燕行舟本人就是个油嘴滑舌的公子哥,她和燕行舟之间顶多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狐朋狗友,在战场上还曾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怎么到了老皇帝口中就变成了男女之情,简直是荒谬。

    蔺央显然没信这话,可他顿了顿,放缓了语气:“阿姐,你别急,兵权……你歇一阵子也罢,宫里还有赵统领看着,有事肯定会及时通知你的,陛下说不定只是一时兴起,过了这一阵也就……”

    可霍缨却没有完全听得进去。

    这一系列变故下来,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打听一下周覃江目前的状况,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这天寒地冻的,骤然下狱,未必扛得住,狱中必须要设法打点一下。

    霍缨现在没什么心情和蔺央闲谈了,写完那封信也觉得心里有些没底,她双手交叠,自己和自己合计了一通,觉得当务之急应当想办法找到燕行舟。

    先前她和燕行舟相识,后来发现他虽然有些纨绔子弟做派,可还算讲义气,假如没有那番国仇家恨,他们或许也能成为勾肩搭背的酒友,而现在,她和燕行舟只能是故交罢了。

    和亲这种事太大了,她霍家世代簪缨,原本就是武侯世家,为国捐躯也好,老死沙场也罢,被当做利益工具远赴南晋联姻,还是曾经被她打得落花流水的南晋……这怎么可能呢?

    霍缨闭上眼睛,攥紧了拳又轻轻放开,如此反复几次,眼眶有些发红,一时不知是走火入魔了还是气的,看得蔺央有些心惊胆战。

    霍缨今年不过才二十一岁,风刀霜剑和铁马金戈都未能消耗得了她,她还有的是策马提剑决胜千里的气力,还想着彻底令南北疆长治久安,若是此时屈服,往南蛮之地空度余生,恐怕老侯爷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合眼的。

    先前她一直靠一口气硬撑着,现在一筹莫展了,忽然觉得深深的疲惫。

    久违的……无能为力。

    蔺央彻底不敢追问了,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去,摸索着轻轻握住霍缨发凉的手,试图捂热她的手心,张口又说不出来什么,心里一时着急,脱口而出:“大不了我们就走。”

    霍缨愣了一下,抬起头,看见蔺央已经有了点血色的脸和少年急切的神色,她稍微捡回了一点心力,失笑道:“走哪去?”

    “去丘山,阿姐,你可以和我一起去。”蔺央咬了咬牙,还是道,“这两天我和江先生聊了一些,他告诉我丘山很大,地方也不错,我们可以一起走,京城也没什么好的。”

    至此,他才显出一点不明显的孩子气来,让霍缨确信他还是之前那个蔺央,只是在自己面前要强撑着长大。

    她手指微微动了动,扣住了他的指尖,温柔地笑了笑:“如果我有的选,自然就不会待在这里了。”

    如果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为难她呢?

    漆黑的天际,连月亮都消失不见,这是数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几乎赶得上北疆了,长街上空旷寂寥,比人心还要凉薄。

    次日早晨,霍缨送到城西军营的回信还没收到,便得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来信。

    她方才不紧不慢地溜达到庭院里,抬头一看,隆冬腊月的,墙头上竟然停了一只肥胖的信鸽,胖得眼看就要飞不动了,不怎么聪明地跟她对上了眼。

    眼见霍缨刚一出现,它就扑棱扑棱地飞下来,差点一头扎进她怀里,她敏捷地一侧身,抬手一拽,从信鸽脚上拽下来一个小信筒,拿出来一封信。

    竟然是燕行舟送来的,信封上盖着南晋使团的印戳,印戳上的图案是一只蓝色的大蟒蛇,十分显眼。

    她好奇地瞅了瞅那只肥鸟,疑心那整天不干正事的酒鬼怎么能养出这么听话的信鸽。

    霍缨展开信,燕行舟第一句就是问她怎么得罪了他们大梁自己的皇帝,南晋人早就被她打怕了,凤屠军主帅的名号能止小儿夜啼,联姻联到大杀神头上,他还不想英年早逝。

    她无奈地笑了笑,一边看一边回了屋,那胖信鸽从她怀里挣脱出去,慢悠悠地飞走了。

    燕行舟字句里十分义愤填膺,说自己人在客栈坐锅从天上来,明明是来求娶美人的,就算不是公主也应当是宗亲贵族,怎么能是威震八方的信阳侯霍缨呢?

    霍缨一边看一边深以为然,甚至不自觉笑出了声,旁侧刚从书房出来的蔺央正给她倒了杯茶,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在这个关头怎么能笑得这么开心的。

    霍缨接过他手中的热茶喝了一口,燕行舟昨日八成也被召进宫去通知了这件事,他字里行间无一不表达了对这个和亲对象的不满意。

    显然,燕行舟的想法和她是一样的,在他心中,霍缨至多是一个一见如故的好友,好与不好还得分场合,勉强算是半个知己酒友,私情是半点都没有的。

    燕行舟此人平日虽然喜欢装傻,大事爱置身事外,但其实聪明得很,也不可能随便牺牲自己的个人利益,最后在信中提出两人私底下见一面,商量一下怎么让陛下收回成命。

    霍缨琢磨着收回成命可能有点难,不过也不是不可能。

    她拿着那碗热茶暖手,干脆把信平放在了桌子上,蔺央无意中瞥了一眼,瞥到了“阿缨”二字,心中警铃一震,立刻意识到了写信的人是谁,又看她方才笑得那么开心……

    蔺央的脸立刻黑了,有些不高兴道:“是那天那个南晋太子给你写的信吗?”

    霍缨愣了一下,发觉他可能是误会了,便诚恳道:“他是跟我谈正事的,只是措辞有些……不太正经,呃……也不是,就是有些幽默,没其他的意思,此人一直如此,你别放在心上。”

    没想到蔺央仍旧不依不饶:“谈什么正事?”

    霍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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