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武闭上了眼睛,城外凤屠军金戈之音似乎就在耳畔,他远远地听见了旧日老将的诘问,问他天下和人心到底哪个重要。

    次日,使团中的一位南疆巫医入宫传讯,亲口禀告慕容武,称昨日事发之后,使团中的巫师为太子算了一卦,算出太子有克妻之相,再加上大梁信阳侯的八字与太子本人相冲,还列举了一系列命格与星宿的杂七杂八,唠叨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听得慕容武头都疼了。

    最后这神秘莫测的巫医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若与贵国信阳侯联姻,我们的太子殿下和你们的侯爷的可能活不到壮年,所以太子代表南晋来退婚。

    慕容武没说别的,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除了信阳侯以外,我大梁皇室及其宗亲之中,没有能与贵国太子喜结连理的人选。”

    那巫医立即忙不迭地说:“陛下客气了,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和亲就不必了,我们希望尽快回国复命。”

    这样一来当然是皆大欢喜,慕容武沉默了很久,挥手让他退下了,至于使团的请求就算默许,之后再由专人拟圣旨收回成命。

    他当然可以不顾所有人阻拦,不顾大梁的颜面和城外濒临叛乱的凤屠军,也不顾九泉之下老侯爷的情谊,就此撕破脸,来一个不死不休,直至君臣离心。

    可是靖宁皇帝与信阳侯之间的信任还远远没有四分五裂到这个地步,即使事到如今,她也没有谋反的意向,反而一声不响地待在侯府,没有与城西军营联系过。

    即便是为了稳住凤屠军……也应该到此为止了,已近迟暮的皇帝在黑暗中垂下了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侯府的霍缨与驿站中的燕行舟同时得到了这个消息,两人一年多以来头一次同仇敌忾,从未有过如此意志相同的时候。

    燕行舟只来得及一封飞鸽传书同她道了别,使团一早便马不停蹄地离开了京城,这架势在霍缨眼里几乎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架势,令人忍俊不禁。

    皇帝改变主意的那天晚上,深夜,霍缨无声地披衣起身,悄悄来到了庭院之中,绕到了后院,没有惊动任何人,约摸过了两炷香功夫,有个人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人摘了面纱,竟然是个一身黑色夜行衣的女子,女人身形修长,长相干干净净,如果燕行舟在场,大概能认出来,这位就是那个被他逼得“当众自杀”的商人之女。

    女子名叫青禾,是凤屠军军营中的一支暗卫,曾在南晋中潜伏,如今回到了凤屠军中,听从霍缨的调遣,她便是故意假死,和燕行舟配合着演了这么一出戏。

    青禾单膝跪下:“大帅,已经把证据都收拾好了,此事绝无闪失。”

    霍缨点点头,一颗心也算放了大半,她松了口气:“干得好,青禾,多谢你了。”

    那天燕行舟只说要跟她借一位擅长变装的暗卫属下,没有明说到底要干什么,这下他来这么一出,霍缨可算是明白了。

    燕行舟走后,兵符紧接着在第三天交换给了霍缨,和亲之事就此不了了之,朝廷和诸位世家子弟从听说“南晋太子要与信阳侯爷联姻”到“联姻破裂,南晋使团离京”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

    霍缨原本打算直接把这件事从源头上掐灭,致力于不走漏半点风声,最好是从头到尾只有她、燕行舟和慕容武三个人知道。

    然而她那天去了一封信给燕行舟,两人一来一往商量好了以后,原本霍缨以为他手里是有什么说服老皇帝的筹码,然而没想到他竟然直接闹得沸沸扬扬,然后紧接着装神弄鬼逼迫慕容武收回成命。

    这事最终还是瞒不住了,虽然婚是退了的,但燕行舟丢人已经是丢到了大梁朝廷之中,和亲不了了之,好在霍缨为人向来是行得正坐得端,无人敢置喙。

    霍缨倒是正儿八经地官复原职,重新就任凤屠军主帅,傅恒书隔日便被召回了京城傅家,重新当他的禁军副统领了。

    至此,从年初五至今牵扯到霍缨身上的大事基本上尘埃落定,只唯一让她心虚的便是——这下差点和亲的事情,被蔺央知道了。

    但她没有给蔺央第一时间质问的机会,她一从软禁中恢复自由,便直奔大理寺诏狱大牢。

    寒冬腊月,还没到开春的时候,诏狱中天寒地冻,不少罪犯已经冻得只剩了半条命,霍缨在大理寺少卿的带领下去了最深处的一层诏狱,在一片昏黑血腥气中见到了自己的老师。

    估摸着是有人打点,周覃江并没有受到为难,甚至身上的衣服还好好的,还多了件裘衣,看得出来在诏狱中已是座上宾的待遇,她始终绷着的一口气松了多半。

    大理寺少卿将她带下来以后,叮嘱了一句“最好尽快”便先行离开了,只给她留了一盏风灯,霍缨接过了风灯,走了过去。

    周覃江身上披着裘衣,但仍然冻得不轻,他缓缓抬起头,在模糊一片的视线中看见有人人影越来越近,他挣扎了一下,尝试站起来。

    “……侯爷……阿缨?”

    “老师,是我。”霍缨有些着急地喊了他一声,可是她如今还无法打开这扇门,“老师,东宫遇刺之事到底是什么情况,陛下到底为什么认为您和太子是一伙的?”

    周覃江的神智猛地清醒了过来,他几乎立刻意识到了眼前的一切,也看清了霍缨的模样,那一刹那莫名的力量支撑着他站了起来,几乎是半走半爬着来到了霍缨面前。

    霍缨提着风灯,看见了周覃江几乎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脸,老人沙哑地说:“老朽……连累侯爷了。”

    这段时间他即使在狱中,可也意识到名义上曾是自己学生的霍缨会经历什么,因此他十分懊恼。

    然而霍缨毫不在意,她眼中星光闪闪,几乎落着日月的亮色,仿佛两朵永远不会熄灭的炬火:“老师,我没事,您尽管说,我来救您出去。”

    周覃江沉默了片刻,缓慢道:“那天我突然得到传唤,和太子殿下一起,深夜面圣……大理寺卿李大人也在,然而,他却说,此案和我脱不了干系。”

    霍缨屏息凝神,不敢错过一个字。

    周覃江一一实话实说,大理寺卿亲口告诉他们,年初三,赵淩夜曾去见过著名商贾李青,李青曾在西域有过一些生意,他本意是请李青开一开后门,然而李青借此机会透露给了他一件事。

    因为三殿下的母族贵妃一族权势滔天,已经威胁到了太子的东宫地位,再加上三殿下很会讨陛下喜欢,再这样下去,假以时日,改立王储未必不可能,慕容清已经沉不住气了。

    所以他无法再等不下去,便设法暗中联系了木匠杨贺,策划了“长安街刺杀”一事,令自己的人假扮成刺客,穿了一身北燕人的装束,栽赃嫁祸三皇子和赵淩夜,以此来扳倒慕容逸。

    霍缨听完,在风灯中显得有些苍白的眉眼微微动了动,她皱起眉:“这听起来有点太冒险了,不太像太子的作风,此事当真?”

    至此,关于这奇异的刺杀案,她几乎都是只听了别人的一面之词,而她本人又无法和太子有什么来往,她的情感也告诉她,老师不可能骗她。

    如果周覃江也在骗她呢?

    她眼神闪烁了片刻,最终垂下了眼,缓缓道:“……老师,您曾经说,您哪边也不站。”

    周覃江抬起头,几乎有些绝望地看着她,他无端下狱,已是举目无亲、孤家寡人,到底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为什么连霍缨都无法相信他?

    人在濒临绝望时容易心生恶胆,只要不是圣人,多少人在困境的时候想的都是自己,周覃江纵然勉强保持了体面,可他心中仍然存着无尽的恐惧。

    太子从来不曾与他合谋,可是慕容清是皇族,他只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毫无根系的老翰林,即使皇帝发怒,也不会把太子怎么样,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看着霍缨那有些飘渺模糊的眼神,他沉声道:“阿缨,即使你我从无师徒之情,我也会告诉你,我说的都是实话,绝无一点……”

    “可是老师,那一天您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霍缨蓦然开口,打断了他,声音有些冷漠,“那可是长安街,不是翰林院,长安街上尽是一些酒楼茶肆、风月场所和商铺当铺,您平时也会去这种地方吗?我记得您做官几十年,除了翰林院和自己的宅邸,几乎哪也不去。”

    话音一出,周覃江骤然陷入了沉默,漆黑一片之中,仿佛是无言以对了一般,隆冬的狂风卷了进来,令人脊梁骨都在发冷,霍缨闭上眼睛,感觉到自己的心口也一点点冷了下去。

    大理寺的人查案,如果没有找到证据,是绝不会轻易报到慕容武那里去的。

    她认识大理寺卿李云鹤,此人端正廉直,帮慕容逸造假证的概率很低,而且他们只属于皇帝,不太可能站队三皇子去帮太子说这个慌,这未免有一点太不合理了。

    如果真的是那样,三皇子岂不是只手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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