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央脑海中“嗡”的一声:“我的生母是……太安公主?”

    他怔怔地望着那幅画,画卷上传来某种油墨的香气,好像那画中人袖口的气息,温柔又和缓,闻一下便有稳定人心神的能力,刹那间他仿佛觉得画中人在某一刻与他对上了视线,纵然阴阳两隔,也把思念传达给了他。

    他压着心中那种即将破土而出的渴望与痛苦,低声道:“为什么现在才……”

    北燕药师再看向他的时候,眼神似乎有一些怜悯:“陛下有苦衷,心中也有一定的疑虑,所以才召我入京,也是为了确认此事,得罪公子了,如今看来,公子的容貌的确与公主殿下有七八分相似,年纪也符合……”

    蔺央已经有些听不清他的话了,只是在心中茫然地想:我的生母是太安公主,生父是……一北燕人?

    药师还在念咒语一般侃侃而谈,字字句句都在戳着他的心窝:“在下在游历大梁之前,曾经与北燕太子有过君臣之义,但我后来离开故国,只为了寻回他的骨肉……公子,您如今在大梁,过得还好吗?”

    这个问题一出,蔺央身形踉跄了一下,他有些站不稳了,手腕颤抖着摸出一瓶药,倒出一颗药丸,生生吞了下去,把药瓶塞回去以后手腕才稍微稳了一点,视线却仍然没有回来。

    江承云告诉他,这病要慢慢养着,十年八年才有可能养好,稍有不慎病情极有可能反复,给他下毒的人不知是何居心,这毒会随着时间一点点深入心脉之中,极其难以祛除。

    可他眼睛虽然有点不好使了,这一刻思路却异常清晰。

    为什么要专门派一个北燕人来跟他说这个,当真是顺便的吗?为什么不提前让老侯爷告诉他实情?

    莫非是……怕他长大了对大梁复仇?那又为什么不能瞒他一辈子?

    他闭上眼睛,感觉到嘴里全都是血腥气,好像刚刚吐过血似的,铁锈味盖过了正阳宫中的草药气息,难闻至极,但也让他出奇的清醒。

    慕容武看着这脸色苍白的青年,不知是何念头,叹了口气道:“是朕对不起你们霍家,从前你还小,我又听你阿姐说你身体不太好,便不想告诉你父母的事情……”

    蔺央闭着眼睛听了,无声地哼出一声冷笑,至此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个救驾真是不如不救。

    这句“对不起”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蔺央没有从慕容武脸上看出什么真情实感的道歉。

    皇帝又道:“今日你救驾功不可没,还救了太子,无论如何,这也是你该有的名分,即日起,朕封你为离阳郡王,不必再依附于霍家,可以建你自己的王府。”

    良久之后,他低着头,一张苍白俊美的容颜上最终将所有的心绪全部压了下去,一撩衣袍,慢慢跪了下去:“谢陛下恩赐臣,告诉臣真相,臣……告退。”

    那一刻,说不清是仇恨还是恩怨混杂的东西在他心里深深扎上了根,以痛苦的心头血浇灌,生生不息地生长了起来。

    蔺央最后看了一眼画像上的女人,头也不回地转身,往正阳殿外走去。

    如血的残阳洒下大片无边无际的霞光,光华流转着落在了他的肩头,如同浩浩荡荡的光阴。

    正阳殿中,又只剩下了垂垂老矣的皇帝和神秘莫测的北燕药师。

    慕容武靠坐在软榻上,闻着空气里的草药味,忽然间心生无数感慨。

    他这一生功过无定,在治国层面已然是无能为力了,眼看晚年了却又迎来这么一桩事,宣武先帝去世前曾经交代过他,当年太安公主的死是整个大梁皇室的过错,请他务必要找到太安的后人,把他接回故土。

    太安也是女人,和如今的霍缨一样,都曾一肩抗起半个家国,先帝却未曾料到她嫁入异国后竟能与北燕太子相爱,还如此情深似海,只在临死前交代,要霍城江一定打到北燕国都去,接太安回国。

    慕容武与先帝父子情深,他继承了先帝遗志,继位初始便记挂着这件事,霍城江也没有让他失望,果然亲生杀进了北燕京城。

    可他们都没有想到,北燕太子死了,太安公主却不愿意走,她为表对夫君的生死无悔,竟然自刎于城墙之上,死不瞑目,当年霍城江班师回朝之后对此事耿耿于怀,慕容武至今还记得他的话。

    早已逝去的故人虚影仿佛又在他面前说:“为何无人告诉臣,公主殿下与那北燕太子乃是这般神仙眷侣?我们的人杀入京城,公主却求我们不要杀他的夫君,陛下,我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公主殿下难道有什么错吗?她不是神仙,她也只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人……我不是为蔺铭懿开脱,可他们……殿下她死不瞑目啊。”

    故人的话至今仍然回荡在他的耳边,人一旦老了就愈发开始怀念当年,这让慕容武也开始疑心自己到底该不该打那一仗,又或者,到底该不该赶尽杀绝。

    太安公主,纵然她身份之高,贡献之大,可放眼天地无数争斗之间,她也不过是一粒渺渺尘埃罢了。

    北燕药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缓缓跪了下去道:“陛下,草民言语无状,冲撞了五公……离阳王殿下,草民罪该万死。”

    慕容武看了他一会儿,淡淡道:“平身吧,是朕让你说的,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而已,他已经及冠,该知道自己的出身了,我若是不提,以霍缨的性子,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告诉他。”

    岂止是不会告诉他,霍缨自己大概率对此事也不甚清楚,当年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先帝、霍城江和慕容武自己,现在三个人里死了两个,还剩下他一个,要是不说,十有八九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他并不后悔,也不觉得畏惧,那少年还远远不到成器的时候,何况他还听说……蔺央身上种着一种奇毒,解毒之法早已失传,若是医治不当,恐怕也活不了几年。

    霍缨此次回京之前,冯国公便单独面圣,对慕容武提起了一件事,便是太子和霍缨多年前因翰林院学士周覃江一事而与霍缨互生嫌隙,可能对太子的未来坦途不利,导致将来君臣离心。

    对靖宁皇帝来说,霍缨固然是一把好用的刀,但是时间久了,刀锋锐利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绊脚石,尤其是她在军中的声威太大,还没有人能压制得了,六年前如此,经过了北疆大捷以后,自然而然更是如此。

    因此冯国公一提此事,慕容武便立即想到了十多年前太安公主的事情,他下定了决心要在此时把身世告知蔺央,因此对冯国公提了此事,冯国公立即从江南一带找来了这位当年曾在北燕太子蔺铭懿身边的药师,请他进宫一叙。

    而蔺央也不负众望地在霍缨回京之后,如期出现在了侯府,慕容武知道自己没有看错,这对姐弟之间感情之深厚,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加厚重一点。

    然而冯国公想的却是——蔺央短时间内可能不会与蔺央为敌,但是时间长了之后呢?长此以往,一点点的,母族的仇恨,父亲的死,他身上的邪毒,终将埋没他的理智。

    大梁不是你的故乡,北疆也不是,霍缨更加不是你的亲人。

    霍家……是你的仇敌。

    *

    霍缨和太子在外面百无聊赖地等着,只是不知为何,霍缨心中始终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她隐隐觉出皇帝把蔺央一个人留下恐怕没什么正经的居心,实在是可疑。

    正好此时,她一抬头,看见蔺央走了出来,便有些惊喜地迎了上去:“陛下怎么……”

    蔺央抬起头,依旧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他漠然地瞥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避开了她的手,独自走向宫外。

    霍缨愣了,她转过头,心中一惊。

    这是怎么了?又闹什么脾气?

    慕容清在一旁冷眼旁观了这一切,隐约也意识到了什么,但他却没什么感慨,面上好心道:“侯爷若是担心小公子,不如先行一步,我替你向陛下禀报。”

    霍缨匆匆和他客套了一句,快步追了出去,然而蔺央不知为何走得飞快,竟然早已没了踪影,他们姐弟二人进宫的时候坐的是同一辆马车,她火急火燎地上车一看,蔺央不在,霍缨一刹那什么都顾不得了,上马车便往侯府而去。

    她回去的时候,看见王翁正守在侯府门前,霍缨直接纵身一跃翻了下来,朗声道:“看见小五了吗?”

    “侯爷,五公子刚才一回来就把自己锁在了书房里。”王翁仿佛见了救命稻草一样,脸瞬间皱成了一个苦瓜,大倒苦水,“方才五公子一声不吭地回来,脸色特别难看,我问了他也不肯说,然后就……”

    剩下的话霍缨已经无暇去听了,她绕过王翁,径直走进了侯府,果然看见书房的门紧紧地闭着,好像要把整个人间都隔绝在外。

    蔺央把自己锁在了书房里,倚着墙壁,绝望地喘息着,他翻出了江承云给他的备用药,把能吃的药全吃了,只希望病情能暂且压一压,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失控。

    霍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听见她说:“阿弟……蔺央,陛下到底对你说了什么,你有话和阿姐说好不好?不要瞒着阿姐,有什么事,阿姐永远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蔺央咬着牙站起来,支着自己的身体,哑声回道:“阿姐不要担心我,我想一个人冷静冷静,等我想清楚……你等我想清楚,好不好?”

    青年的声音沙哑而悲痛,仿佛上天入地也挣扎不出他此刻的苦楚,霍缨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想起了那幅画像,正阳殿墙上的画像。

    那当真是什么过世的皇后娘娘吗?慕容武当真是会天天让自己触景生情的那种人吗?

    在她看来绝非如此。

    可不是皇后,又是谁呢?又会是谁呢?

    她闭上眼睛,站在书房门口,与那人一墙之隔,却仿佛有什么山一样沉重的东西永远崩塌了,而且永远无法再度重建,霍缨一刹那间异常后悔,她发觉自己不该让蔺央一个人留下,不该让慕容武和蔺央单独交流。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盯着王翁惊骇错愕的目光,转身冲出了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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