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缨预料中的十年休养生息的北燕,其实远远不需要那么久。赵淩夜心想:“要怪就怪你自己当年心慈手软,没有赶尽杀绝吧。”

    难得下了一场小雪,霍缨和蔺央并肩走出正阳殿朝会,迎头便看见了天边薄薄的雪色,细小的雪花落在了两人的肩头,越发的不显眼。

    霍缨转头一看,大理寺卿李云鹤站在不远处,朝她点了点头,霍缨没怎么多想,便径直走了过去,蔺央顿了顿,跟了上去,他拿出一把油纸伞,等霍缨站定以后,替她撑了起来。

    李云鹤先是看了一眼蔺央,而后拱手道:“侯爷,离阳王殿下。”

    “寺卿大人好久不见,我也正要去找你商议案情。”霍缨眨眨眼,笑了一下,“我们谈话的内容,蔺央应该能听吧?”

    李云鹤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王爷当然可以,您说了算。”

    但蔺央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顾虑,一言不发地后退了半步,自己退出了伞的遮挡范围,站在了霍缨身后两步远的地方,选择了做一个沉默不语的撑伞工具,霍缨回头看了他一眼,有点哭笑不得。

    “随他去吧。”霍缨道,“大人对此案有什么看法?”

    李云鹤早先就和她有些交情,也算是熟人了,因此并不客套,开门见山道:“我特意去查了那个小太监的背景。”

    立于深宫四方围墙之下,远处偶尔有其他官员来来往往,皆因下雪而行色匆匆,一时间没人注意这里,李云鹤瞥了一眼神色平静的蔺央,继续道:“大理寺的仵作验了那个小太监的尸体,发现他身上有许多被虐待的伤痕,而且发现他最近多次出宫,想必是去见什么人。”

    霍缨皱了皱眉,愈发觉得可疑:“六年前我进宫的时候,他分明还是个活泼的孩子,何至于到了这一步?他还有别的亲人么?”

    李云鹤道:“他在京城中还养了一个妹妹,他妹妹身患重病,生活艰难,小姑娘年纪不大,兄长也未必会告诉她自己的事,他嘴里提前藏了毒囊,那一天的所作所为必定都是有人授意,侯爷,人走投无路的时候,什么都会相信的。”

    这一点霍缨倒是深以为然,办案是大理寺的强项,李云鹤约摸四十出头,模样倒是十分年轻,对这种事显然也是见怪不怪了,展手邀请道:“天气不好,侯爷不如借一步,回大理寺说话。”

    霍缨没有反对,然而刚一转身,她却像是有什么顾虑似的,再次看向蔺央,太从始至终都为她撑着伞,手腕纹丝不动,袖口已经落满了一层薄雪。

    李云鹤看出了什么,恰如其分道:“离阳王殿下若是不介意,也可以与我们同去,殿下毕竟在大典当天救了东宫,乃是头等功臣,陛下应当不会介意。”

    蔺央先是与霍缨对视了一瞬,忽觉她在大雪中的眉眼有一种朦胧清冽的梦幻感,不由得心中一空,而后才听到李云鹤的话。

    他方才就本能地觉得李云鹤有点像江承云,都是性子比较温润的人,这样的人大概都坏不到哪里去,慕容武面上也是让霍缨和大理寺合作,但他的身份应该也算不上局外人。

    蔺央低头想了想,忽然道:”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知道算不算线索,那天在祭天大典上,刺客捡了我的刀当凶器,我那刀材质特殊,拿的姿势不对很容易使不上劲,但是刺客使的相当顺手,一个太监,难道也会学武吗?”

    几人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宫外走去,绕了一条僻静的路直抵大理寺,霍缨听了这话也觉得奇怪:“说起这个,你那把刀是哪里来的?”

    “我在西南的时候,曾经和一个匪窝里的土匪头子有点交情,跟他拜过把子。”蔺央朝她幅度很小地笑了一下,“后来我离开西南,他便送了我这个当防身武器,顺便教了我两招。”

    霍缨:“……”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么多年过去,已经长袖善舞到能和土匪称兄道弟了?

    大理寺中秩序井然,官员们也都各司其职,看见他们来了,顶多就是多看了两眼,谁也没有过分吵闹,李云鹤吩咐了几人一些杂事,便领着他们到了寺中办案的正堂。

    这里四处摆着好几个巨大的书架,乍一看像是侯府书房的翻版,只是放大了一圈、氛围也更加阴沉肃穆。

    蔺央不喜欢官场,但对这样的地方却本能地有好感,因此那种浑身带刺的不适感减轻了一些,他暗暗松了口气,扫过了基本看着有点眼熟的古籍,只是没有开口。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便转头看向李云鹤,问道:“我多年游历在外,或许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不知此事若是牵连到了某些大人物,李大人该如何应对?”

    他声音和神情一样沉稳平静,听不出一丝额外的情绪,但李云鹤知道他指的是如今朝廷内明争暗斗的实情,面不改色道:“王爷多虑了,大理寺只负责办案,对其他的事情不感兴趣,哪怕诸位闹翻天,那也不是我该管的,在下只听命于陛下。”

    两人一前一后摆明了立场,却不可避免地多了点剑拔弩张的味道,旁边听着的霍缨有些无奈,好在蔺央没有继续追问什么,李云鹤点点头:“侯爷随意——我担心有人会去找那小太监的妹妹灭口,便找了另一个地方将她安顿了起来,只是……确实也问不出什么。”

    意料之中,霍缨并未怀疑:“既然是妹妹重病,昭松极有可能是为了救命才听了别人的意思,但我觉得,不到逼不得已,应该也不至于。”

    比起买命钱,她更相信昭松是被人给威胁了。

    霍缨一坐下便发现桌子上摆着一张不小的京城平面图,其中许多地方都被红色的记号标记了起来,包括祭天大典的中央祭坛和正阳殿附近,还有几处相对可疑的偏殿。

    不用李云鹤解释,她就知道这是在模拟刺杀当日的地形与可能性,标注出来的几个地方都是有可乘之机的。

    李云鹤注意到了她的动作,顺势问道:“侯爷心中若是有其他的顾忌,不妨也一起告知在下,如果侯爷信得过我,我们可以一同商量。”

    霍缨犹豫了一下,一抬眼发觉蔺央一直在看着她,那双形状格外好看的眼睛似乎在光下的轮廓分外温柔,愈发令人移不开眼,她心神一乱,差点忘词,想了想,道:“有个朋友告诉我,三殿下死后,仍有人蛰伏在暗中,并未完全死心。”

    她的话虽然委婉,但是身在局中的人基本上都能听出来意思:太子斩草除根的不够干净,三皇子党还没有死绝,并且随时预备着跳出来放冷箭。

    李云鹤挑了挑眉,有点意外:“此话当真?侯爷莫非是觉得此事与三殿下的人有关系?”

    “纵然心中没有江山社稷,也万万不该在这样的时候刺杀储君,实在大逆不道。”霍缨滴水不漏地说,她抬起头,眼中的锋芒一闪而过,“可若是狗急跳墙,那就说不定了,李大人可知道还有谁从前和三殿下走得比较近吗?”

    李云鹤有些犯难,若是按照慕容逸死之前的范围来看,那可真是相当不少,但慕容逸死后,他的幕僚基本上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留在朝中的也销声匿迹自觉告老还乡,根本不剩几个了。

    “还有一个人。”蔺央此时突兀地开了口,“冯国公,是他在前几日将这个北燕药师领进宫里了,但我记得这个人是陛下的宠臣之一。”

    霍缨和李云鹤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疑虑和隐忧,但霍缨很快就意识到了蔺央的意思。

    二十年前曾效力于当时的北燕太子蔺铭懿的北燕药师此时入宫,联合慕容武一起,将身份“还给”了蔺央,在朝堂大势已定的情况下,离阳郡王横空出世,这难道不是在给太子树敌?

    慕容武固然可能是为了对付霍缨,无意针对自己的亲儿子,但冯国公就未必了。

    他如今已经不是少年人,不会因为自己的仇恨影响大局,何况他根本不关心皇室的争权夺利,只是为霍缨而尽己所能罢了。

    李云鹤恍然大悟道:“殿下这么一说,我确实想起来,冯国公从未明确表示过自己到底站在哪一边,即使三殿下死后,他的立场也依旧扑朔迷离,这个线索应该可行。”

    霍缨冷笑了一下:“这样看来,国公大人真是国之栋梁,一边挑拨离间一边给东宫殿下添堵,是真不想一想自己将来的前程啊。”

    李云鹤忽然抬头看向蔺央:“离阳王殿下,可否给我看一下你的那把刀?臣祭祀大典那天没有在场,因此许多情况还不曾亲眼所见。”

    蔺央从贴身的腰包里抽出了刀,他这一次连刀鞘也一起带上了,那刀鞘似乎是刀原本就有的,铜制,上面雕着一连串繁复的花纹,看起来甚至不像是一般中原人使用的物件,倒像是……蛮人。

    李云鹤小心翼翼地接过刀,缓缓抽了出来,刀身在光影下一闪,散发出青紫色的暗光,隐隐约约透出一种流动的杀气,极有压迫感。

    但是在场的人毕竟都是阅人无数见过大世面的,因此纷纷不为所动,霍缨甚至隐约觉得蔺央那“土匪窝里得到的”说法到底是不是胡编乱造在诓她,但她没有表现出来,也仔细地看着那把刀。

    “如果我没记错,这种刀的制式在中原地区应该不常见,确实是精致的西南刀。”李云鹤道,“殿下当日带着这个东西进宫,竟然没被拦下来吗?”

    蔺央看着他,一时之间有点吃不准他是什么意思,缓缓收紧了垂在一旁的手指,轻声道:“蒙阿姐庇护,没人搜我的身,也算因祸得福吧,因为这个东西,我才能成功救太子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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