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大多数的事情,都是围绕着权利争夺而展开的。

    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够纯粹到与政治无关。

    比如经济、文化、哲学、思想、乃至于一个人所坚持的主见。

    这个定理尤其发生在朝堂之上。

    最近大隋的臣子们就深切体会到了这一切,整个朝堂变成了晋王和太子的争夺战,变成了两个人互相攻击对方的利器,变成了战争的堡垒。

    除却陈氏门生之外,朝堂上没有人能够幸免于难,没有人能够脱身事外。

    而陈氏门生能够脱身事外的原因很简单,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无欲无求,别说是太子和晋王之间的争斗了,就算是大隋和其他人的争斗又能如何?

    他们这群人靠的不是欺上瞒下、靠的不是裙带关系,他们靠的是真本事站在这个朝堂上,所以即便是改朝换代,他们这些人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当然——这一点仅限于内战当中。

    陈氏的门生有一种“陈氏”的感觉,他们与世隔绝,只是兢兢业业的效忠于这一片土地上的黎民百姓,一些内战他们完全不参与,皇帝也不会强迫他们参与。

    改朝换代?

    可以。

    只要是中原之间的内战,那么陈氏便不会干涉。

    改朝换代,但是主体是中原与蛮夷之间的战斗?那么这一群看着斯文儒雅,不掺和世事的人就会变成手持宝剑,上马能杀敌,下马安天下的“君子”了。

    于是,朝廷之间的派系也越来越划得清晰。

    晋王党、太子党。

    两者之间好似还融合了一部分的“皇党”,这一部分人听从皇帝的命令,他们效忠的同样不是“杨坚”,而是皇帝,谁成为皇帝他们就消肿谁,他们往昔是不参与这些斗争当中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们当中的某些人也参与到了这场战争当中。

    东宫

    “哗啦啦——”

    杨勇将桌子上的东西全然拂到地上,瓶瓶罐罐什么的东西砸了一地,他的眼睛中带着狰狞,几乎透露着些许“血红”,他咬着牙说道:“父皇到底在做什么?”

    “我就不相信,刘康的行为没有他的指使!”

    一旁的太子妃神色倒是沉稳,但面容上也是带着几分沉思。

    “刘康一直是父皇的亲信,没有父皇的命令,他的确不会做出帮助晋王的事情。”

    太子妃一边蹲着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一边轻声说道:“看来,是父皇对你有所不满了。”

    不满?

    杨勇猛的抬起头,用压抑而又嘶吼的声音低吼:“他凭什么不满?我做什么了?只要是他交代下来的事情,我都兢兢业业、用尽全力的做好,只要是他想要做的事情,我都没有完不成的。”

    “我竭尽全力想要完成他布置下来的事情。”

    “淮南水患、辽东内斗、江浙盐税,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不是我做好的?哪一个不是我的人做好的?可是呢?可是结局呢?”

    杨勇心里有些破防了:“淮南水患平息之后,我想让我的人担任淮南的郡守,结果父皇转眼就纵容老二将自己的人安排成了刺史去制衡!”

    “辽东内斗,辽东五郡中,东郡、西郡两个地方的叛乱,是谁平定的?难道不是我亲自驾临,说服了南郡、支郡的两位郡守出兵平乱?”

    “可是呢?”

    “平乱之后,我的人不仅没有受到封赏,父皇反而因为宠爱老二,所以在老二恳请了两句之后就将老二的人手安排成了东郡郡守?”

    他咬着牙:“还有江浙盐税,若不是我的人兢兢业业的配合,将大部分人手里贪污的银子都拢了上来,今岁江浙盐税能这么多,甚至填补上了前几年征讨高句丽的窟窿?”

    杨勇颓然的坐在那里,他按着额头:“父皇到底在想什么呢?”

    太子妃反而是站在他的身后,脸上带着些许无奈,她微微的为杨勇按着肩膀,小心翼翼的说道:“殿下,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不是老二想做的事情,他只是替一个不能开口的人开口了?”

    因为站在局外,所以太子妃更能够看出来这其中的一切所蕴含的意义。

    她沉默而又委婉的说道:“父皇前些时日生病的时候,殿下您好像并没有怎么去看望,反而是将权力全部把控到了自己的手中。”

    只是这么一句话,便点醒了身在局中的杨勇。

    他皱着眉,看向太子妃:“你的意思是说?”

    太子妃点了点头:“臣妾曾经听闻,前朝穆宗皇帝年老的时候,十分不喜欢当时的太子,因为太子的能力太过于强大了,所以穆宗皇帝就扶持了当时的“楚王”,并且让楚王与太子打擂台。”

    “因为有穆宗皇帝的支持,所以楚王逐渐的占据了上风,而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楚王手下的人突然之间倒戈一击,而后太子趁着这个机会便将楚王绊倒了。”

    “可正当太子以为自己的位置已经坐稳了的时候,皇帝又因为某些事情,宠爱起来了当时的赵王。”

    “赵王较之楚王更难对付,但最后太子好似明白了什么一样,便不再理会赵王,只是好好的做自己的事情,然后将自己手中的权力收稳。”

    “最后,当穆宗皇帝离世之后,太子以雷霆手段即位,而后杀死了当时十分猖獗的赵王。”

    “赵王一脉的势力也就零散了。”

    “之后太子励精图治,便成了大虞朝的又一个盛世名君。”

    “臣妾觉着这个故事十分有意思,殿下您觉着呢?”

    杨勇神色微微转圜,瞬间就明白了太子妃的意思。

    如今想要和自己打擂台的并不是晋王,而是自己的父亲,所以即便是自己将晋王打倒了,那么也会有下一个什么王的出现。

    不如自己呈现与晋王相互抗衡,不分上下的局面,若是如此做,皇帝便不会再帮助晋王。

    如今,他之所以在与晋王的交锋中被压制,正是因为他“获胜”的次数太多了,多到了让“裁判”都看不下去的地步,所以亲自下场了。

    当“裁判”下场的时候,他必败无疑,因为胜利还是失败的决定权、解释权,都在身为“裁判”的皇帝那里。

    这是谁也无法否定的事情。

    思及至此,杨勇豁然开朗,他看着身旁的太子妃说道:“你果然是我的贤妻啊。”

    晋王府

    杨广拿着手中的水壶,为面前的花朵浇水,浇水之后他站在远处,看着那盛开着的花朵,嘴角带着的却是嘲讽的神色:“看似一团锦簇,实则只是为别人做了嫁衣啊。”

    他摆了摆手:“将这花给我铲了吧,看着碍眼。”

    一旁侍奉的小厮也不知道,为何一直喜欢这花朵的杨广突然变了心情。但他知道,若是他不按照晋王所说的话去做,他便活不过今日。

    于是,便低声应答道:“是。”

    等到那一团团锦簇全都在尘埃中缓缓倒下的时候,远处又有一个小厮走来:“殿下,李司马来了。”李司马?

    杨广微微一挑眉头,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一旁下人的手中,继而说道:“今儿他怎么倒是有时间来我这里了?走吧,咱们去看看。”

    前厅

    李世民坐在那里,已然等候许久。

    他的眉宇中带着些许复杂的神色,他只是看着面前花团锦簇的一切,脸上带着疲惫。

    远处脚步声响起,继而杨广出现在他的面前。

    “二郎,今日怎么有时间来我这里了?”

    李世民缓缓站了起来,神色中的犹豫、迟疑最后变成了些许坚定的神色,他望向杨广,好似方才认识这位“晋王”一样。

    他没有再像以往一样称呼为“二伯”,只是低声道:“臣李世民,参见晋王殿下。”

    只是一道称呼,便瞬间让杨广明白了什么。

    他摆了摆手,让李世民坐下,继而问道:“二郎今日怎么有时间来我这里了?倒是与我生分了起来。”

    李世民却是不回话,只是看着杨广问道:“殿下,我有几个困惑一直不解,希望您能够给我一个答案,否则这些问题困居在我的心中盘旋,终究会化作无数的恶意。”

    他不等到杨广回答,便开口说道:“臣的第一问,当年晋王府外,您是故意在等我的,是因为陛下给了您圣旨是么?说那些话,也是因为陛下早有谋算。”

    杨广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没有解释,直接了然的承认:“不错。”

    李世民没有感觉到意外,只是继续问道:“这些年里,你所做的事情,也是因为得到了陛下的旨意,所以与太子争雄,其中许多事情,并非是你想做的,你一点也不在乎天下苍生。”

    他抬起头,看着杨广的眼睛。

    “是么?晋王殿下。”

    杨广沉默了许久,之后缓缓的站了起来,眉宇中带着些许深沉的颜色。

    他低声道:“是的。”

    杨广笑了笑:“什么所谓的狗屁天下苍生,我所在乎的只有我自己,无论是淮南水患还是江浙盐税,目的都不过是为了讨父皇欢喜,所以假惺惺的去做了。”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因为我知道,只要讨父皇的欢喜,就能够得到我想要的权利!”

    “权利啊。”

    杨广张开双臂:“只要拥有权利,就可以做到一切想要做的事情。”

    此时的杨广不再伪装,他只是看着李世民说道:“世民啊,难道你不觉着这才是最好的选择么?至少我愿意为了权利、为了名声而装模作样的对那些百姓好。”

    “圣贤曾说,孝心论心不论迹,论迹寒门无孝子。”

    “我却不是这样觉着的。”

    “我觉着,凡事论迹不论心,即便是你喊一百遍你将天下苍生当成是第一位的,但你什么都没有做,反而是做一些对这些百姓不好的事情,那你依旧不算是圣贤之君。”

    “当然,孝心也是如此。”

    “要看你做了什么,而不是看你想了什么。”

    “你喊着我要孝顺父母,可是你什么都没做,你远离家乡,这叫做孝顺么?”

    “反之,你一声不吭,从不说自己要孝顺父母,但你却在父母身边照顾父母、做了无数的事情,这难道不是孝顺么?”

    杨广的神色中带着些离经叛道,他将双手拢在袖子里,轻声说道:“所以啊世民,不要看我的心,你看我做了什么。”

    李世民同样站起来,嘲讽的看着杨广:“所以淮南水患难道不是因为你派人悄然破坏了堤坝,江浙盐税前几岁也不是因为你的人在那里贪污?”

    “还是说,这些年来你以为你暗中做的一些事情,从来没有人发现?”

    “晋王殿下啊,今日我才发现,贼喊捉贼的例子竟然距离我这么的近。”

    他轻声道:“你为了争权夺利去陷害太子,我能理解;你为了权利而去伪装自己,但实际上心里没有百姓,我也能理解。”

    “但你为何要先祸害那些百姓呢?”

    “先当坏人让他们活不下去,然后再当圣人去拯救苍生。”

    “这便是你的“论迹”么?”

    杨广神色僵硬的站在那里,他没有转身:“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世民神色布满了失望,实际上虽然陈临安将这事情告诉了他,但他心里还有一丝丝的盼望,盼望着杨广的解释,可杨广的这句话将一切都打碎了。

    “你忘记了,我与临安是好友。”

    只是一句简单的话,既是解释,也是威慑。

    因为他感受到了杨广的杀气。

    闭上眼睛后,李世民轻声道:“我会上奏申请,调任辽东西郡为郡守。”

    “远离朝堂纷争。”

    “殿下不必担心我会投向太子那边。”

    说完之后,他躬身行礼。

    “临安还在等我,我便不再多留了。”

    “晋王殿下保重。”

    而后,大踏步离去。

    前厅,杨广站在那里,眉宇中带着淡淡的梳理。

    “算了。”

    晋王府外

    李世民登上马车,而后缓缓驶向远方。

    开皇十八年。

    晋王与太子之争愈发的严重,此时晋王党中的中坚力量,天策将军、军司马、并都尉李世民上奏请辞,皇帝多次挽留,后将其迁为辽东西郡郡守、并辽东三道处置使,总领辽东西郡一应事务。

    这场斗争,好似该有结局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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