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纱橱里。

    有丫鬟取来的今日份的燕窝,紫鹃捧在手心,右手羹匙调弄着,凑坐在床沿儿,略略吹凉,便道:“姑娘用一些燕窝吧。”

    黛玉只是摇头,蹙着眉头暗自思量。李惟俭的话还萦绕心头,宝玉伤了?真是二老爷打了板子?似是不像。若二老爷动了板子,必定惹得上下惊动,说不得还会闹得满城风雨。

    既不是挨了板子,他又如何伤了的?

    紫鹃察言观色,将燕窝盏递给雪雁,叹息着便道:“姑娘嘴上不说,心里头却是惦记着的。宝二爷的性子姑娘最知道,从来都是个痴的,家中来了姐姐、妹妹,哪一回宝二爷不都新鲜一阵子,过后还是寻着姑娘顽?”

    黛玉没言语。

    紫鹃便又道:“俭四爷说宝二爷伤了腿,便不是二老爷打了板子,也是哪处淘气伤了腿脚。这会子说不得强忍着不说,就怕姑娘记挂。

    这伤筋动骨的可不是小事,倘若拖延下去,说不定没事儿也会拖出事儿来。先前儿都是宝二爷来哄姑娘,如今伤了,姑娘不如也哄一回宝二爷?”

    “谁要哄他?”黛玉终于开了口,说道:“素日就知到处招惹。”

    紫鹃瞧出黛玉意动,因是笑着劝慰道:“好姑娘,你跟宝二爷好一阵、孬一阵,哪回不是二、三天就好了的?宝二爷这会子说不得躲在绮霰斋抹泪珠子呢,姑娘就当行善积德,还是劳动腿脚去瞧瞧吧。不然啊,我看姑娘自己也是不放心。”

    “那,那便去瞧瞧?”

    紫鹃随在黛玉身旁几年,自然对黛玉病症如数家珍。这一回神情恹恹,不见如何咳嗽,分明便是在同宝玉怄气。她心中想着,这二人彼此给个台阶就能和好如初,是以这才连番劝说。

    “不急,姑娘且先吃了燕窝也不迟。”

    雪雁便将燕窝端过来:“姑娘,好歹吃一些吧。”

    “嗯。”

    二两燕窝,黛玉小口吃着,却比平素快了许多。待吃过了,紫鹃、雪雁忙给黛玉穿戴了衣裳,搀扶着出了正房。

    过厅、穿堂、垂花门,沿着一侧夹道前行,须臾便转到了绮霰斋前。

    绮霰斋说是书房,却分作内外两进,先前贾政请了塾师教导宝玉,便在这绮霰斋后院。

    紫鹃扶在黛玉身侧,步入绮霰斋内,刚好有一丫鬟自厢房捧着书本晾晒,她便道:“秋纹,宝二爷可在?”

    秋纹就道:“在书房呢。林姑娘来了?姑娘自去就是了,宝二爷瞧见姑娘一准儿高兴。”

    黛玉应了一声,心中想着这回便算了。紫鹃说的没错,莫说是府中来了新姐妹,便是听说新来的哪个丫鬟生得娇俏,宝玉都会热络一阵,过得二、三日又会跑来陪小心、说小话儿。

    “他身边儿留了人?”

    秋纹就道:“袭人姐姐在呢。”

    黛玉不再说话,随着紫鹃、雪雁过穿堂进得后院。行至书房门前,正要开门,忽而听得如泣似诉般的声响。

    紫鹃年岁稍长,略略一怔就反应了过来,赶忙止住脚步:“姑娘……”

    黛玉年岁虽小些,还有些懵懂,可瞧了眼紫鹃脸上的红云,哪儿还不明白内中缘故?

    她只觉气血上涌,耳畔嗡鸣声一片。枉她惦记着宝玉,宝玉竟这般不知检点!

    黛玉撇开紫鹃,扭身便走。

    “姑娘!”

    紫鹃、雪雁连忙追上扶在左右,到得前院也不停步,径直出了绮霰斋。把厢房里晒书的秋纹看得心头莫名,暗忖林姑娘怎么来了就走?

    夹道里,黛玉好似耗干了力气,一口浊气吐出,身形一软便偎在雪雁身上。

    “姑娘!”

    紫鹃强自劝慰道:“姑娘想开些,这府里的爷们儿哪个不偷腥?方才秋纹也说了,宝二爷身边儿就只有袭人……”

    黛玉乜斜紫鹃道:“他……只比我大一岁啊!”

    紫鹃顿时无言以对,不知如何再劝慰。是了,黛玉方才九岁,宝玉也不过十岁。这般年纪就……只怕来日都比不得琏二爷。

    紫鹃是老太太派到黛玉身边儿的,雪雁则是自扬州随着黛玉来贾府的。

    因是,紫鹃盼着黛玉好,更盼着黛玉、宝玉如琏二奶奶、琏二爷那般,自小长在一处,最终修成正果;

    雪雁却不同,她心中只向着黛玉。

    眼见黛玉气得急了,雪雁忍不住便道:“都这样儿了,紫鹃姐姐还替宝二爷开脱?我看什么宝二爷、琏二爷的,都是一般的贪花好色。往后姑娘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谁都不理,再不怄这气!”

    紫鹃道:“先扶着姑娘回去吧。”

    有心怪李惟俭多事,偏生又怪不到。总不能说俭四爷预见到了宝二爷与袭人的丑事吧?

    紫鹃这般想,黛玉自然也能想到此节。她心中愤懑,只觉错认了人。那曾经不时浮现脑海中的音容笑貌,忽而便在此刻变得陌生起来。

    紫鹃与雪雁扶着黛玉又行了几步,刚好在垂花门前见到有婆子出来,便让婆子将黛玉背回了碧纱橱。

    许是气急了,黛玉甫一回来便咳嗽不止。先前只是怄气,这会子倒是真病了。

    ………………………………

    梨香院。

    薛姨妈端坐床头,愁眉不展。宝钗挑开帘栊,快步转到暖阁床前,说道:“妈妈,胡嫂子在厨房置备的差不多齐整了,只差一味软兜长鱼还在做着。”

    “好。”薛姨妈应了一声,说道:“可瞧见你哥哥了?”

    宝钗摇了摇头,薛姨妈就道:“蟠儿一早答应的好好的,这都快申时了,怎么还不见回转?可知他到底去哪儿厮混了?”

    宝钗欲言又止。薛蟠入贾府不过几日光景便与东府几个纨绔混的熟稔,每日介飞鹰走马、斗鸡遛狗顽得不亦乐乎。宝钗先前就听闻薛蟠又同东府的蓉哥儿、蔷哥儿去看劳什子的暹罗姐儿,可这话儿却不好同薛姨妈明说。

    脚步声传来,却是薛姨妈的丫鬟同喜快步而来。

    薛姨妈略略起身,期盼道:“可有蟠儿的消息?”() ()

    同喜摇了摇头,说道:“太太,我去前院儿扫听过,都说大爷与东府的蓉哥儿、蔷哥儿去……去了青楼,只怕这会子吃多了酒,忘了正事儿也是有的。”

    “这个孽障!”忿忿骂了一嘴,薛姨妈蹙着眉头思忖了须臾,转头看向宝钗,说道:“你哥哥不在,我自己陪客只怕不妥……左右那俭哥儿与你年纪仿佛,不若女儿……”

    宝钗忽而就想起那送来的两柄缂丝扇面,心中隐隐有些期待,面上却是不显,只为难道:“妈妈,女儿还要待选,这要是让宫里知道,只怕头一关就不好过。”

    薛姨妈劝道:“事急从权,要不是你哥哥是个不靠谱的,何苦劳烦你抛头露脸?”

    宝钗就道:“如此……那女儿就随妈妈招待俭四哥一番罢。”

    “好,好。”薛姨妈眉头舒展。

    想着自己与宝钗陪坐,也不算失了礼数。

    过了会子,同贵进来禀报道:“太太,俭四爷带着丫鬟朝这边儿走来了。”

    薛姨妈赶忙起身,照了照铜镜整理妆容,又催道:“告诉厨房一声儿,传菜吧。”

    吩咐了丫鬟去传菜,薛姨妈与宝钗一同迎将出来。

    这梨香院不过二进小院,母女两个迎出仪门,就见身披皮裘外氅的澜衫少年,携着一名丫鬟转过屏门,朝这边行来。

    薛姨妈是长辈,不好再往前迎,宝钗心下本就渐生微澜,待见了李惟俭那斯文秀气中偏带着一股子锐气的面容,顿时心下涟漪阵阵。只觉那夜船头灯火下张弓射箭的身影就该是如此面相。

    她极力压抑着,面上虽不曾显露,可到底还是红了耳根。宝钗迎了几步,屈身一福:“见过俭四哥。”

    李惟俭拱手作礼,随即探手虚扶了,说道:“可是薛妹妹当面?妹妹不用多礼,快快起身。”

    宝钗应声起身,目光触及那双清亮的眸子,顿时心生羞赧,抬手掩面略略偏过头去。

    李惟俭仔细扫量了一眼,但见面前的女子正直豆蔻年华,身形丰润,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肌骨莹润。举手投足,自有一股妩媚风流。

    李惟俭心中暗忖,钗黛、钗黛,果然名不虚传。先前见了黛玉,只觉小姑娘虽身形不展,却比西子胜三分;如今见了宝钗,却一时间不好比较,只觉春花秋月各擅胜场。

    他心思电转,嘴上已然笑道:“早前儿就听闻薛妹妹、姨妈与我同一日来的府中,今日可算是得见了。”

    宝钗强压住心中起伏,说道:“自打知道援手的义士便是俭四哥,哥哥、妈妈就张罗着总要摆酒谢过俭四哥一场,奈何初来京师,人生地不熟总要四下拜访一番,因是这才拖延到了今日。还请俭四哥莫要怪罪。”

    “哪里会怪罪?妹妹所说我可是感同身受,错非姨妈将酒宴定在今日,我只怕还分身乏术呢。”

    宝钗笑了笑,让过身形:“俭四哥请。”

    “薛妹妹请。”

    二人笑着到得仪门前,薛姨妈已然张望了有一会子。李惟俭上前见礼,薛姨妈仔细打量了两眼,便赞道:“这两日总听人夸俭哥儿生得芝兰玉树,今儿见得了,我可算知道了什么才是芝兰玉树。咯咯,俭哥儿莫要外道,算起来都是自家亲戚,咱们又都打金陵来,往后啊,少不得要勤走动。”

    “姨妈说的是。”

    众人笑语晏晏,一齐进到后院正房中。

    李惟俭褪下外氅交与红玉,净了手,便与薛姨妈并宝钗落座。

    丫鬟上得了香茗,薛姨妈抢过来亲自为李惟俭斟茶,李惟俭连忙推却,薛姨妈却道:“错非俭哥儿当日仗义援手,这会子说不得薛家已然遭了难。我斟茶道谢,是应有之义。”

    李惟俭只得应下。

    品了两口香茗,薛姨妈说起当日情形,顿时不胜唏嘘。她本就是深宅妇人,若非丈夫过世,又哪里会顶门立户、抛头露面?

    李惟俭劝慰道:“姨妈莫要多想,当日便是我不出手,那巡检司的兵丁盏茶光景也到了,姨妈与薛妹妹总会化险为夷。”

    薛姨妈就道:“都说近来世道有些乱,素日待在金陵还不觉得,这一出来才知所言不假。哎,不说这些烦心的。今儿借了厨房,我让自家的厨娘露了一手,待会子俭哥儿可得好好尝尝,保准儿是地道的金陵风味儿。”

    “出来月余光景,倒是极想家乡口味儿,今儿托了姨妈的福,算是得偿所愿了。”

    薛姨妈笑道:“俭哥儿真会说话,无怪这般年纪就中了秀才。待过了秋闱,我看便是举人也是手到擒来。”

    “哈哈,那我就借姨妈吉言了。”

    席面流水般上来,的确是金陵风味。

    糟鹅掌鸭信、大煮干丝、文思豆腐、三套麻鸭、清炒虾仁、蟹粉狮子头、荷叶夹锅烧肉、盐水鸭。另有爽口的拌萝卜丝与豆芽儿。

    这十道菜明显用了心思,旁的不说,单是那糟鹅掌鸭信、大煮干丝、文思豆腐极费工夫。

    酒是薛家自金陵带来的梅子酒,略略温热了,用来佐餐极佳。

    酒水斟满,薛姨妈并宝钗感念李惟俭援手,三人共饮了一杯。薛姨妈便催着李惟俭品尝菜肴。

    李惟俭挑了几样入口,薛姨妈便追问:“如何?”

    李惟俭指着那糟鹅掌鸭信道:“此味最佳!”

    薛姨妈脸上现出一丝自得之色,笑道:“不满俭哥儿,这糟鹅掌鸭信用的是我薛家的做法儿,旁处可寻不得。若是得了俭哥儿的意,待回头儿我抄了方子与俭哥儿。”

    “那就多谢姨妈了。”

    酒宴上,李惟俭推杯换盏,多是与薛姨妈在说着。他两世为人,见识远超寻常人,说起一些典故,惹得薛姨妈不停追问,继而感叹连连。

    李惟俭偷眼观量,一旁的宝钗却始终默不作声,偶尔视线触碰,她又好似烫了手一般紧忙闪躲过去,面上冷若冰霜,偏生红了耳根。

    他心中极为怪异,暗暗思忖,莫非因着英雄救美,宝姐姐便芳心暗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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