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华歆在离去的仪仗里等候,想看看还有多少人来送他,等了一个时辰,约莫三五好友,远远地打了招呼。

    昨夜晚上也有不少人偷偷来送了礼物,算是送别。

    但有的人送礼,连把酒言欢都不肯,基本上华子鱼也就看懂了,这就是割舍礼了,把以往的情份都系于此,送完就等同于日后关系就仅限于普通朋友了。

    “唉……”

    “去惹他干嘛……”

    惆怅间,华歆在马车内叹了口气,从此东走,到陈留一带,几乎都是平缓官道。

    这条道路上通行商队很多,都是当初曹公为司空的时候,督造的惠民惠政之道。

    即便是走马车,也不会太晃荡,有些乡间小路,只能用牛车拉,缓慢而行。

    马车拉的话,说不定跑着跑着就倒了。

    据说此道的修建,也是张韩力主,这么看来,这张韩倒是也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华歆心想道。

    想到这里心中其实也不大恨了,毕竟属于是政斗失败,而今出走也怪不得别人,只是接下来的日子自然也不会好过。

    等他上车,走了一段路之后,被人拦了下来。

    华歆惊恐的掀开车帘,忙问外边:“可是有山匪来劫道?”

    “并非如此,主人切莫惊慌,在下上前去问问……”

    家仆连忙上前,华歆在后头还是慌,他感觉是追兵要来了。

    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放我走,到山野境地之后,思然会出现山贼……

    按说这天子脚下,怎么可能还有山贼水贼出现?

    这,用脚想也知道暗地里是谁在指使。

    他们还是打算要我的命,而且在此之前,还毁去了我的名声……

    华歆思绪复杂,想得很多。

    不多时,家仆回来了,在外轻声禀报道:“主人,乃是青亭侯张韩在外等候,说是给您送一句临别诗,昨夜苦思而得,说请您不要枉费了这一番深情厚谊。”

    “枉个屁!”

    华歆人都麻了,还真的来了?!

    这张韩,就一定要把我钉在什么柱上吗?

    都说了我不要临别诗!不要临别诗!

    让我静静地离开就行!

    “我不见!”

    华歆心一横,反正都已经这样了,我人出了许都,难道你还要赶尽杀绝吗?

    “不行……”那家仆面色犯难,“他说不见的话,这一路可能都有山贼。”

    华歆脸皮抽动了几下,气得深深呼吸来平缓心绪。

    “请他进车一叙……”

    “唯!”那家仆听闻此话,顿时眉开眼笑,至少不用夹在中间两难了,很快跑了出去,不多时请张韩单独进了马车来。

    噔噔两声,张韩钻入马车内,喜笑颜开,道:“兄长,别来无恙。”

    “临别诗,就别送了……”开门见山的,华歆直接了当的回绝,然后面色认真的道:“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他知道张韩绝对不会干毫无意义的事情,既然已经到了眼前来,肯定是要有些要求才对,此去徐州,在彭城为相三年之久,其地十分通达,能做的事情可一点不少。

    张韩见他这么直接了当,倒是也不扭捏,道:“本来,兄长你这一路去,都是危险重重,从颍川到彭城,路途数百里,山高水远,又要跨越多少高山大川,其中有多少山匪,我也不知道。”

    “但若是走叶壶关,韩弟可以保证,有黑袍骑相护,绝对不会遇到山贼,如此,便算是救了你一命。”

    “不必说这些,”华歆面色严肃,抬起手打断了张韩的话,“你留了我一命,算是救命之恩,直接说事情。”

    “荆州,”张韩也不铺垫了,安然的坐了下来,微笑着说道:“荆州之内,已经有我三条商队,时常来往,行商一年有余未曾出乱。”

    “南阳有我绣儿在驻守,已有割据之势,七万兵马越发精壮,都可听我和丞相调动,足下是天下名流,门生故吏通达各处,需要为我军先行打探好前路,理清荆州各族风闻,查明情报,最好是可以再建立功业。”

    “陈元龙当初在彭城时,曾经建陂开流,兴修水利,已做了很多惠民之政,兄长若是去,三年之内定然全都是清静之名。”

    所谓清静之名,就是不扰民、安民政。

    这对于一个官吏来说已经是极高的政绩了,一地百姓毫无怨言,在当下,就是名吏,华歆有大名,但却还没有这种大绩。

    而且,华歆心里明白,张韩这段话可能还是说谦虚了,他想要给,甚至能给更多。

    几条商道通达各州,工造营的奇珍异宝又可以随意取用来贩卖,人人都知道张伯常实际上已经有自己的私坊了,但是没有人会去说他什么。

    他连盐都能自己弄出高精纯上品送到宫中去,何况是自己挣点钱呢。

    “好,多谢伯常……”

    听完这话,华歆知道已经不会有性命之忧了,就这一条路过去,张韩保证说不会有山贼,那就一定不会有,同样,他若是说有性命之忧,那就肯定会死。

    这就是他现在说出来的话,所蕴含的份量,没有人敢忽视。

    “除却这些,还有什么要求?”

    “荆州之中,有世族众多,甚至还有这些年逃难到南方的那些隐士,如果可以结交的话,还请兄长一一帮我交好,挑选一些人,日后可以举荐任职,又或者可以拉拢为友。”

    “好,”华歆依旧没有觉得棘手。

    同样,他依然觉得还没完。

    如果只是这点事的话,张韩根本没必要亲自到来和自己在马车之内说话。

    毕竟,这属于是密会,虽然离开了许都一段距离,恐怕仍然还在校事的监视范围之内,他不信张韩能够达到不需校事跟随的地位。

    连大公子曹昂的一举一动,都会有校事记录,只是他们这些举足轻重的人物,更多的是记录保护之事而非查探而已,校事府的确也是有区别对待的。

    “还有呢?”华歆笑了起来,他现在心情稍稍轻松了些,而且心思更是好奇接下来张韩还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

    “最后一件事,”张韩抬起了一根手指,坐定当场,道:“希望日后,兄长再要进言的时候,可以与我知会一声,同时,常举荐大公子。”

    举荐大公子?

    华歆知道自己进言的份量也是不低,开先河的第一次提出了劝进之言,已经站在了丞相府之下,日后定然是会被着重关照的。() ()

    但是现在,张韩想让自己多进言举荐大公子,那他的意思就不言而喻了。

    “原来你是……支持大公子一党的人?”

    华歆笑了起来。

    “不是,”张韩摇了摇头,“子脩宅心仁厚,不是他选择了我,而是我选择了他。”

    你选择了他?

    好大的口气。

    华歆心里暗暗惊讶,他觉得张韩的这句话,说得已经有点狂妄了,就好像注定曹公进取之行会失败一样。

    不对……其实真有可能会失败。

    他忽然想到,也许,曹公会用自己的一生,来为子辈铺上一条路,让他们来走最后一步,也未可知。

    自己去背负所有的骂名,而后顺理成章的打通这条最难走的路障么?

    “那为何,你会觉得有人能与大公子争夺呢?”

    以曹昂现在的功绩,手握的十几万精兵,还有数名名将支持,宗亲之中,亦是有曹纯、夏侯惇、曹洪等在其身后,还会有谁来与其争夺?

    “以防万一吧……”张韩的脸色一沉,倒是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在思索片刻后,冷笑了一声,道:“袁氏号称天下仲氏家族,名震南北,你可知子辈的派系有多少?”

    “有理。”

    有些“党派”当争不到多少利益的时候,就会思量去扶持另一人,为他们树立一杆旗帜,用来“师出有名”,能争到就是百年的利益,没有人会拒绝。

    毕竟,当这些人依附过来的时候,都会看到青史留名的门口站着一个“张伯常”,你要如何去越过他,立下旷世功绩呢?

    有他在此,所有人的功绩都会显得稍暗淡些。

    “兄长,答应否?”

    “你问我?”华歆眨了眨眼,“选择权在我的手中吗?”

    “我凭什么不答应?”

    张伯常还是个厚道人,不光放了我一马,还为日后长远计划安排了些许谋划。

    不光如此,他这一计,甚至还让那些想动他的人,遭到一记敲打。

    这时候,华歆叹道:“君侯回去,在朝堂上无需小心他人,无非是河东卫氏、伏氏、董氏,还有几位刚正的官吏,和你有仇怨罢了。”

    “啊?”张韩听完了没想明白,挠了挠头问道:“其他的我都好理解,毕竟的确有过仇怨,河东卫氏什么意思?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再说了,河东卫氏不是已经毁去了吗?”

    “嗯……可能是最近君侯与蔡博士走得相近,因而有非议传出,你们豪士风范,坦然不羁,自然是不必在意,若是明理又不会去小人之言。”

    “什么明理又?”

    “我说不会小人之言,”华歆和张韩对视着,两人眼睛眨了眨。

    什么鬼?

    华歆心道,你的注意点为什么会是在这里?

    “无妨,”张韩摸着下巴,道:“那就待兄长功成了,日后小弟必有重谢,让兄长登三公九卿之列,名留青史。”

    “你别,”华歆直接抬手,依然很是平静的道:“君侯肯与我冰释前嫌,就已是万幸了。”

    下次,我一定不会惹你了。

    “好,接下来有一句诗,还请兄长笑纳,”张韩拱手行礼。

    在华歆惊讶的目光中、摆手的动作下,大声朗诵出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你,你别吟啊!!”

    华歆刚要骂,张韩已经翻身下马跑了,到马车外站立等候。

    不多时,山里面反复吟诵着这句诗,久久不绝。

    气得华歆像一条鱼在榻上翻腾,气得嗷嗷叫,但是又不敢追下车和张韩拼命,毕竟典韦还在附近,等会上来几巴掌他受不了这种委屈。

    ……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丞相府,曹操反复吟诵这一句,啧啧感慨,道:“伯常不爱赋诗,就喜欢写一两句,但偏偏每一句,读来都是让人滋味万千,真好……”

    “这一句真好啊。”

    郭嘉暗暗道:“就是送华子鱼有点怪,他没那个气质,不如送我。”

    戏志才在旁咋舌,似是有些不满:我常年在许都不曾出行他处,可惜了,没有这种送我的机会。

    “记下此诗,可传于许都也,伯常为龙头华子鱼赠诗一句。”

    曹操一声令下,校事府又有事情忙起来。

    传得坊间全是此句,再提及当初张韩的《寒门赋》、《劝学》等等,都是脍炙人口,一时间风潮大起,又是战休时期,让月旦评又变得更加热络。

    而张韩的七言句,逐渐有引领风潮的趋势,乃至传到了太学之内,有几位学究都开始研究起来,刘协听来更是感慨不已。

    “朕贬黜了华卿,旋即伯常爱卿就送去了一句壮志临别之言。”

    “他们关系自然是极好,居然还送上这等绝句。”

    这些话语一传开,让许都里的好几个大族,都显得里外不是人,他们本来是朝堂上弹劾张韩的一党,由华歆送书折,同时进言之。

    密秘通过清廉官吏,暗中告发检举,来清扫张韩的势力和家业。

    结果现在,牵头者,居然和他是如此关系?还送了临别诗?还明降暗升,据说数年之后积攒政绩,再回来担重任,这种安排若非是有流言传出,谁能知道?

    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现在我们倒是弄得惴惴不安了,这不是钓鱼么?!

    拿华子鱼,钓我们许都潜伏者?你们是有多无聊,没事干出去打仗啊!

    在这里弄我们这些残破家族干什么?

    家里当大官的不是早就被你们弄得死走逃亡伤了吗?

    真不是人。

    许都,从那一日之后,朝堂上对南临县的各种言论声讨,一下子全消失了,并且有不少人进言加大调拨力度,全力打造南临县为许都之外第一繁华之都。

    ……

    荆州。

    镇守在安陆的刘备已经历经了六次大战,和孙策互有胜负,但兵马已经打得无比疲惫,不知何时才能退兵将休,这让他苦劳加身,倍感疲惫。

    差人,还是差一人。

    “若是云长在的话,”刘备在一次饭后,捶打着案牍,说起了设想中的如果,“岂能任由那孙贲嚣张!”

    张飞在一旁喝闷酒,不曾开口。

    过了很久,才愤然道:“这都大半年了,许是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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