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云崖今日一身青衫,眉目温和恭谨,乍看之下完全如一文人,与身旁的靖侯几乎不像父子。

    “靖侯世子此次受惊了,身体还有无大碍?靖侯可要看顾些,世子年少,落下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

    皇帝坐在主位上,举起酒盏说了几句,见满座默然无人应声,视线落在戚云崖身上。

    波澜不惊的神色,是他最讨厌的表情。好似泰山崩于眼前也是如此,万物都入不了心,偏偏每每都含笑意,朝中人还要赞颂他的德名,听着聒噪。

    皇帝没有蹙眉,视线再掠过,身形窈窕的侧影落在视野里,高高耸起的云鬓似峦山叠影,不在春日时节的梅花拢在鬓边,花瓣挨在淡墨勾勒的眉尾。

    淡极始知更艳。

    有了预感,往下打量,撞进一双清澈的眼瞳里。

    他平生所见美人太多,留下印象都浅浅,这双眼睛他却是记得。

    在酒气弥漫的昏暗烛光下,他也这样打量过一个将死的女子。她眼瞳里揉碎了烛光,星星点点的尽是泪痕,用一种凄切的姿态跪在地上,没有说话,却在哀求他的怜悯。

    皇帝一向爱的是明艳的美人,昂首如牡丹,也第一次觉得露水凌乱的菖蒲也有一分玲珑可爱。

    所以他难得饶人一命,将人带进了宫中。

    姓名早已忘了,时节也记不清楚,只依稀记得这双眼睛,此刻蓦然出现在宫宴之上。

    皇帝手中酒杯一松,坠在地上。酒盏未碎,声响足以让宴上嘉宾回神,一时视线集中在戚云崖案边。

    戚云崖饮完杯中酒,不疾不徐道:“陛下可是乏累了?”

    他姿态舒缓,似乎皇帝话语中蕴含的讥讽之意全然未听在耳中,回以关切的问候。

    皇帝身边近臣个个都知晓,这种场景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圣上不喜靖侯,同样不喜靖侯世子。此回赐美人,一个是教坊司中乐姬,一个更是宫中采女,只是未在口谕中说明而已。

    可惜靖侯世子温吞且细致,谁都挑不出错处。

    戚云崖垂首躬身,斟酒的美人再为他倒满一盏酒,素白的指尖握在金银交织的酒壶上,与他小指相掠而过。细腻温凉的触感下,戚云崖垂眸,没有忽略绣棠异样的眼神和举动。

    她在很努力地演绎惊讶,眼神四处躲闪,双脚退开一步,侧身转向自以为安稳的角度。

    可她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皇帝的视线。

    皇帝掉落的酒杯不是因为乏力,只是看着他身边的绣棠一瞬失神,中间故事悠长曲折。戚云崖早便遣人查过此事,却没有后文。

    他心底涌起一阵异样,是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情绪。戚云崖试图探究自己的情绪,只觉得毫无道理。

    若是他怀疑绣棠行动出于皇帝授意,又分明能感知到绣棠不曾关注过任何人的神色,她只是柔顺地站在原地,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宫女。

    手臂上的伤口又在疼痛,按部就班的夜宴还没结束,戚云崖只能将一切归于近来的疲累。

    宴席觥筹交错,这般热烈的氛围众人习以为常,只是不会有酒酣之际。

    戚云崖入侯府不过五年,也习以为常。不过都是些伪装出的假面罢了,皇帝恨不得暗中在酒里下毒,靖侯恨不得当场摔杯逼宫,如今席面上场面话唾沫横飞,脸上的笑容亲切,完美演出了君臣一家亲。

    绣棠敛眉垂手立在一旁,视野中只有戚云崖淡青的衣角。钟鼓司的乐曲鼓点急促,教坊司的舞裙裾罗旋,安排夜宴的贤妃中规中矩,更知道圣上心思,不会有什么出彩的安排。

    乐曲落下最后一音,嘉宾不少收回目光,各自用些点心。落珠音平地拔起,众人目光一齐看向宴中。

    水蓝色身影飘渺淡然,半遮面影影绰绰,随她手指波动,急雨倾泻而出,舞姬随之鱼贯而出,赫然是一曲未在排布中的《绿腰》。

    绣棠仍低着头,她是听不见这热闹的,心中笔画勾勒出一人姓名。

    秋浓。

    她在此处出场,一曲震惊四座,贤妃不是这种风格,那便是另一个话事人。

    正出神时,极近之处视线落在她身上,绣棠抬头,乌黑的发丝散落耳畔。

    浅色的瞳孔里毫无情绪,她看见戚云崖的眼睛。所有人都在看秋浓,他余光都不曾落在琵琶乐姬上,只是在看她,目光中似乎什么都有,仔细看去又飘忽在浮光中。

    如果不是见过他在岸上冷眼旁观的姿态,的确很容易沉入温和的目光中,将信赖交付出去。

    隔着一盏烛火,他身形挺拔,手中酒盏倒悬,语气温和道:“劳烦加一盏酒。”

    “是要斟酒吗?”

    绣棠错开视线,低声道。

    真是个麻烦的人。

    酒液从壶中倾泻,再无人说话,直至一曲《绿腰》奏完。秋浓身形袅娜,同样立在戚云崖案边。

    旁人打量着各有千秋的两个美人,语带艳羡:“世子艳福不浅啊!”

    皇帝也转过头来,意味不明地抬眸:“世子年轻。”

    是现在年轻,还是像上一个世子一样永远年轻,那便是人力可为之事了。

    靖侯抬头,语气平静:“犬子荏弱,臣为亲父只能多操劳些。只是懿庄太后仙去太早,圣上还需保重龙体,涵养自身。”

    气氛一时凝滞,宫中甚少有人提起懿庄太后。当今名义上是懿庄太后亲子,实则年岁相差不过十岁,是先帝以养子名为亲子。提起懿庄太后,就会提起当今如何登上皇位,腥风血雨下人头落地无数,知情者缄口不言。

    靖侯就这样说出了口,皇帝的脸色微沉:“看来年岁长了,侯爷也有追忆往事的爱好,真是少见啊……”

    戚云崖收回看向主位上贤妃的目光。

    贤妃好名,吃穿用度向来简朴。她的发髻中斜插着一支木簪,檀木阴刻合欢纹样。戚云崖曾见过另一支阳刻的檀木簪,妥善保管在靖侯的书房中,许多年前或许阴阳刻痕曾合在一处,见证过什么海枯石烂的誓言。

    半晌后,终于又有一杯酒打破沉默,丝弦再起,蒙上一层繁盛热闹的面纱,气氛逐渐缓和起来。

    直到夜宴结束,戚云崖没再开过口。

    要看的已经看见了,靖侯该听见的也听见了,只剩一个他看不清的绣棠。

    往后会有许多时间去看。

    出宫时,绣棠踩着脚凳,浅霜扶她上马车,车帘后红墙朱瓦在夜色中黯淡。

    掀开车帘看,还是四角方的天,她被迫看了许多年。飞鸟来去,日落月升,今生五年,前世九年,尽是蹉跎。

    从落雁楼入宫那日也是坐的马车。天色昏暗,冷风卷落叶,她双手紧紧抓着车驾里一块凸起的木头,死死低着头。

    她对外界一切声响不能做出反应,就像一个真正的聋子,一个毫无生机的木偶,坐在进宫的马车上。

    坐的马车并不好,车帘有一丝缝隙,多亏这缝隙她看见了许多过路的景色。天子脚下市井繁华,小贩呼卖饴糖,行人笼袖漫步,人人都往自己的路走,人人都有自己的路走。

    她的路在哪里呢?

    朱红色宫门打开,看见沿路头埋到腰间的内侍,看见她被困在深宫的一生,任何一个比她站得更高的人都可以轻易杀死她,皇帝、淑妃、贤妃……

    记忆中,绣棠还是回了头,再看一眼。

    冷风暗夜下人群一瞬光亮,白袍轻甲的青年稳稳立在马上,盔甲映月,长剑藏锋。

    他手勒在缰绳上,马跑得并不快,没有飒沓如流星,没有走马观花,隔着车水马龙,面具之上一双浅色眸子,随意望来一眼。

    似曾相识。

    绣棠一把掀开车帘,戚云崖一身青衫跨坐在马上,投来关切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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