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点了灯。

    戚云崖揉了揉眉心,眉宇间可见疲惫,几沓文书放在案边,从崇州庶务军中杂事到朝中动向,厚厚几本全是紧要之事。

    路饮添了杯茶,劝道:“主子,早些歇息吧。”

    戚云崖点头,轻啜一口老君眉,手中拿的情报仍未放下。

    路饮也知自己劝不来,默默站在一旁。他在侯府待了许多年,虽猜不透主子的性情,也知他不喜多嘴的手下。正出神时,低沉清冽的男声传来。

    “路饮。”

    戚云崖只是抬头望了一眼,路饮收敛心神,将旁枝末节的多思都抛在一旁。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也只有这样的主子才能为常人不可为之事。

    戚云崖问:“陆尚近来动向如何?”

    路饮沉思片刻:“陆家少爷近来在找赵家的麻烦。”

    淑妃母家即是赵家,末流小卒而已。陆家少爷出了名的睚眦必报,近来在朝堂上紧咬不放,皇帝的脸色越发不好看,却不敢当场发作。

    “他还是在找猫吗?”

    这句话问得有些没头没尾,路饮立刻反应过来。陆家少爷似乎察觉到棠姑娘的存在,依着陆小姐的描述,在宫中打探有无宫人养了一只通体漆黑的猫。可后来淑妃因夜晚受惊一事,勒令宫中不许养猫,一经发现全部溺死,彻底没了消息。

    “是的。”

    戚云崖抚上手边的镇纸,他思忖时手上总喜欢拿些什么,来回摩挲一二,思绪也能理清些。他眸色微冷:“盯住西厢房,东边适当放宽。”

    只是一句很简短的吩咐,也不曾说明缘由。

    路饮当即应下:“是!”

    戚云崖在想绣棠夜晚的那个眼神。

    人会对同类格外敏感,让他们的眼神具有相同的特质,像别无二致的树叶,脉络隐藏在鲜活的春天下,尤其是心中有恨的人。手下将绣棠的平生经历记录在纸上,也只有短短半张纸,生母早逝,父不祥,落雁楼中长大,出阁前一日为皇帝看中,最后入宫。

    戚云崖把那张纸反复看过许多遍。

    她有一张足够让皇帝心动的脸,只要以惊蛰宴设局的半分功力去争,后宫都能有一席之地。可绣棠没有,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蜗居一角,最终将自己沦落到凝雪苑中 。

    无意中,戚云崖觉得触碰到了什么,又陷入解不开的困惑中,自从遇见绣棠开始,这几乎成了一种常态。

    他心中逐渐浮起大胆的猜测,所以要做一个局,要她刻骨铭心的恨变为最锋利的剑。

    窗外光亮渐弱,夜里的月亮也有落的时候,天地进入无日无月的黑暗,夜幕兜住整个京城。

    绣棠望着满楼的烛火,把桌上两碗汤药并排放在一起,草药特有的深厚涩味弥漫在房间里,似乎在催促她赶快喝下。

    一碗是钱夫人给的,一碗是采青“好心”送的。

    她平日常常做梦,梦中最多的情景便是从此处开始,熟悉得她几乎可以复述出来。

    宁州的落雁楼在几更天都灯火通明,纱幕重重,丝竹管弦歌声不断,云霞似的飘在江畔。绣棠在落雁楼长到十五岁,钱夫人不介意在这件事上做个善人,是因为她这张脸,幼年时与她的母亲已有七分相似,是一张值钱的脸。

    浇灌一棵树结果,就要到收割的日子。钱夫人不想再出现类似阿娘的赔钱货,提前送了药过来。

    “绣棠,你从小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我是为你好的。有些事不该想,你见得也多,我应该不用与你多说的。”

    绣棠柔顺低头应她,钱夫人满意地看向盛装打扮她,嘴角的笑都真切了几分。

    “楼中今晚有贵客,你去斟酒,不可惊扰贵客。要知道有些来头的客,只要漏出一指缝,咱们后半辈子都能有个指望。”

    钱夫人的话回荡在耳边,语气中颇有深意,惹得其他姑娘投来嫉恨的目光。章台之地的人情世故更加露骨,不同层次的姑娘有不同的待遇,钱夫人只在意结果,不关心手段,所有人都想向上爬。

    这样的贵客会让她们拗足了劲,把原本那个人踩到脚底。

    绣棠洗净双手,目不斜视绕过两碗汤药,径直走向靠窗的梳妆台。丫鬟见状上来阻拦,眼里带上警告,见平素温温柔柔的姑娘抬手,恐吓道:“姑娘可不要等到奴婢来帮您喝!”

    一个巴掌“啪”地打在丫鬟脸上,她不可置信地扭过头去,绣棠一步不曾停留。

    梦还是没醒。

    窗外是宁江,少年男女们放的各色花灯随水流浮沉,流灯落花都是情意,随风移向她窗边的,只有触不到的波光。

    “取我那支梅簪过来。”

    丫鬟不敢违抗她的命令,遮掩住怨毒之色,在妆奁里翻得叮当作响,见无人理会也只得把簪子递过去。

    绣棠将梅花簪斜插在鬓边,镜中的女子也偏头看她,藕荷色裙裳衬得她格外温婉,最典型的温柔如水。

    来的客人确实是贵客,连最末尾的侍从衣服料子都抵得上绣棠一年的嚼头,一举一动带着指点货物的傲气。

    随从审视的视线扫过绣棠的脸,微微一亮又蹙起眉头,心中两相纠结,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我们老爷今日有事要谈,你在一旁不要出声,唤你出去时便出去,莫要耽搁时间,听见没有?”

    绣棠福了福身,跟着随从往二楼靠江的厢房走去,站定在门口。

    “老爷,这是方才那老鸨说的姑娘。您看……?”

    客商打扮的中年男子略一抬头,不满一闪而过,还是随意摆手:“进来吧。”

    中年男子的气势绝不是什么客商,绣棠在五年前就看得出来,大着胆子往高官权贵上猜测,也没有想象力引到龙椅上那人。

    她的确存过讨好的心思,在落雁楼中,她和其他人并无区别,都是为了不知在哪的未来拼命谋算,能多攒些赏钱都是好事,偶然的一只大船都是往上的路。

    其他人的手段太浅,绣棠天生就比旁人想得更多,不是早慧,是穷苦人的劣根。

    她为中年男子斟酒,余光瞥到空荡荡的梨花木胡床上搭着一件斗篷,不知是什么毛织成的,纯黑色无一丝杂质,扣子都是她认不出的宝石材质,一件衣裳已能从落雁楼买下许多个她。

    绣棠垂下眼眸。厢房中的贵客在等人,酒喝了将近一壶,眼神都有些迷离。

    “不过是个郎中,还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酒杯摔碎在地上,碎片四处飞溅,烛火繁盛的光影里,流光溢彩的瓷片飞出帘幕,帘外传来吃痛的一声“唷”。

    随从捂住额头伤口,一路小跑上前:“老爷,那人来了,见吗?”

    中年人嘴角扯出勉强的笑:“别让任何人靠近,守好门。”

    侍卫打扮的青年神情肃杀,一看便知是见过血的练家高手,领命转身出去。

    绣棠揉了揉酸痛的右手,斟酒也是个体力活,这半个时辰她的右手就没停过,也没得到什么赏钱。她面上不显,再次福身后,被随从催促着从厢房出去。

    回到房中,绣棠才感觉小腿上有些不对劲,连忙掀起衬裙一角,瓷片扎进皮肉里,每走一步被推得更深,血迹晕染在光洁肌肤上,拉出一条可怖的伤痕。

    她皱眉看着,伸出手把瓷片拔出来,随手扯了布条胡乱包住伤口。

    看伤还得先去找钱夫人。夜逃的事发生过好几回,有抓回来的,有死在外头的,从那以后夜里出门要钱夫人的手书,守门的侍卫再三确认后才会放行。

    梦中清晰如旧,绣棠很想醒来,却只能望着十五岁的她深一脚浅一脚,踩上吱嘎作响的楼梯。今夜岔路口没有点灯,她靠着墙摸索,每步都在试探。

    前世二十四岁的绣棠死前还会浮现这一幕,如果路上有灯,她不会走向错误的岔路口,不会走向更深的悲剧。

    熟悉的帘幕背后人声隐约,视野中暖色烛光在黑暗中越发显眼,交谈的双方语气乍然攀升,中年男人的声音几乎提高了一个调门——“朕说过你若是做不到,就不必活着!”

    绣棠脑海中一片空白,耳边回响着随从重复的警告,厢房内谈话还在继续,她惊愕得呼吸快要停止,无意识地向回去的路挪动脚步。

    下一秒,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伴随着侍卫的疾呼。

    “是谁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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