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渐弱,日头斜移,是虫声渐响时节。

    尽兴而归的勋贵子弟们骑着马三三两两调转马头,边攀比着各自猎物,往返回的方向而去。

    陆尚杂在其中,相熟的世家子纷纷过来打招呼,隔着马头打趣道:“陆兄今日是忙着看哪家小娘子,这般入迷。往日你可是能与那些武将争头名的,这猎物有失水准啊?”

    陆尚并不答话,神色散漫地抬手,拎起一只山猫丢进说话人筐中:“没什么意思,要便给你。”

    他确实在想着什么,略一斜眼,脑海中的身影从密林深处走来,枯枝踩断的声响随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西沉的日光洒下暗金色的朦胧,一只清癯的手拨开枝叶,灰色胡服的侍女搀扶着黑衣劲装的青年缓缓行来。

    他们走得很慢,靖侯世子尤其,一向被赞为“眉目如玉”的青年近似一块冷玉,苍白的面上染了血,无疑添了几分煞气。

    发觉他身上伤痕时,才知那是他自己的血,素来温润的神情略显脆弱。

    勋贵子弟们也注意到来人,一时间纷纷呼叫起来,各自打发小厮报信的,喊郎中的,俱围在入口这一块空地上。

    靖侯世子在年轻一辈中风评上好,除了安平侯世子那类混不吝的,多多少少对德名远扬的靖侯世子有所敬意。纵然对上意有所察觉,世家并没有到随君王喜好而摒弃一人的程度。

    戚云崖眼眸微阖,语气文弱:“围猎时马惊了,都是些皮外伤,云崖在此多谢各位相助。”

    陆尚站在外围,细细打量着那对人。

    胡服侍女如同每一个普通的侍女一样,低眉垂眼地搀着自家主子,安静站在原地。

    戚云崖身上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伤,可不知为何,陆尚觉得他神色中带着愉悦,比满载而归的几位世家子更甚。

    再垂眸去看,侍女的手与戚云崖的手互相交握着,亲密地挨在一起。

    被他注视的青年抬头瞥来一眼,虚弱的人目光中带着难以言说的锐利,与入场前的视线一样,有回护意味。

    陆尚也抬头看他,语气关切:“世子身体要紧,先上步舆回营帐吧,我已唤了陆家医者先行过来。”

    绣棠跟着人流回到靖侯营帐外时,陆家的医者还在帐内看伤,她只能在帐外等候。泛着血色的水送出来好几盆,已收到口信赶回来的路饮和阿五神色凝重,紧盯着帐内动静。

    “又是惊马……”

    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人群中低语声停了一瞬,不少人目光向更中心处望去。

    斜阳下,是皇帝的营帐,至今无人前来问询。

    绣棠收回提醒阿五的手,站在原地望着天空。野外的天格外澄净,残阳快到尽头时,色彩挥洒得格外绚丽。

    她知道戚云崖的伤并不重,他们这类人的命都硬得很,不会随便死掉。

    “这位姐姐。”

    正出神时,清脆的嗓音在身旁响起,绣棠循声看去,笑容清甜的小姑娘侧身抬头,是密林中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世家贵女,一身白衣的世家子跟在她身后,语气清冷:“小宜,莫要打搅旁人。”

    陆家行五的陆宜。绣棠听见许多宫人的艳羡,就连宫中盛宠的淑妃都还嫉恨着,陆家盘桓百年,陆宜是嫡出的小小姐,在陆家三姑娘夭折后更是唯一的掌上明珠,满京贵女中也算独一份的。

    绣棠看见陆宜带笑的眼眸,未经世故的眼瞳清澈如琉璃,贵重易碎的光芒凝固在眼中,是绣棠永远不会成为的模样。

    她开口愈发轻了:“恕奴有耳疾,无法听见。”

    “抱歉……”女孩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头,又想起眼前的漂亮姐姐并不能听见,无意识拨弄着手指,求助的目光望向兄长。

    一张花笺出现在绣棠面前,陆家大公子的手停留在她面前,积雪似的目光扫过来。她心中霎时明了,这位世家子事先早有准备,已然查清她的底细。

    “小宜年幼,对棠姑娘的狸奴有些兴趣。做兄长的只好厚脸皮来劳烦棠姑娘,去偏帐看看。”

    绣棠点头后将两人带到偏帐中,翻墨眯着眼睛,嗅到熟悉气味时从软垫上奔下,爪垫踩住一双灰色皂靴。绣棠蹲下身,抬手去摸它的头,软乎乎的毛干燥蓬松。

    翻墨一并跳进怀中,扎到最舒服的位置盘成一团毛茸茸的球,还不忘朝两个生人龇牙咧嘴。

    绣棠解释道:“翻墨脾性不大好,陆小姐和陆公子见谅。”

    陆宜拿着书案上的纸笔,眼睛一闪一闪的,显然对这种新奇的交流方式很感兴趣。

    “棠姐姐是何时养的狸奴呀?我仿佛从前在宫中见过它,是叫翻墨吗?”

    “翻墨这样叫是在说什么……棠姐姐好像能听懂一样!”

    ……

    陆宜的问题五花八门,绣棠很有耐心地回答着,女子温柔的声音在营帐中响起,一句接着一句。

    更熟悉些后,绣棠握着翻墨的爪垫,放在女孩白皙圆润的手中。陆宜慢慢试着和狸奴握手,像糖糕一样暄软的毛蹭在掌心,女孩眉眼愉悦得融在一块儿,笑得十分清甜。

    “我原本有些害怕的,现在不怕了!多谢棠姐姐,我可以邀你来府上做客吗?”

    绣棠也笑着:“承蒙陆小姐抬爱,奴是世子的侍女,若主子首肯,自然荣幸之至。”

    小姑娘很认真低看向她,伸出小指和她的小指勾在一起,绣棠儿时也会同人这样约定,她的手指关节分明,像瘦弱将死的竹,陆宜的手圆润白皙,像藕节,叠在她手上。

    营帐外恰好传来低沉嘈杂的人声,各家小厮附在自家主子耳边报信,像一锅烧到沸腾的水,夹杂着不祥的字眼,从许多不同的人说出口来,却是同样的消息。

    “侍卫在密林中发现禁军统领郭铭的遗物,只有半截令牌和染血的残破衣物,其余不见踪迹。”

    帐外顿时寂静下来。只有刚掀开帘幕的医者毫无察觉,与路饮说着病情:“世子暂无碍了,只是伤面过大,出血有些多,老朽已开了方子留下,便先告辞了。”

    透过帘幕看去,各人心中猜想都不会诉诸于口,人影攒动着四散离开,陆宜也被陆尚叫出营帐先行回去,绣棠还坐在圈椅上,手从翻墨的头摸到尾巴尖,毛挤扁了贴在手心里,很舒服的感觉。

    帐中已是要点灯了,陆家大公子去而复返,倚在支撑营帐的立柱边,他的目光在灯下格外悠远,落在远处的绣棠身上:“小宜很喜欢你。”

    很平常的寒暄,绣棠却知道他将要说什么。

    她骑马跟着戚云崖时,远处持续有轻微的马蹄声响起,在她驻足时,马蹄声同样停歇。在后的黄雀十分谨慎,与她隔得有一段距离。

    现在绣棠知道了,是眼前这位陆大公子的手下。

    陆尚的声音极冷,显而易见地带上警告:“棠姑娘手段甚好,将来若与我陆家扯上关联,便不是什么好事了……”

    眼前的侍女并不畏惧,陆尚甚至分辨出细碎的笑意,飘浮在她朦胧的眼底,和戚云崖一样的愉悦。

    他心中有些猜想,郭铭的死可能是见死不救的意外,但更可能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暗杀。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出密林,戚云崖的身上真的只是自己的血吗?

    陆尚的手下并不敢靠得太近,只能望见重伤的郭铭和绣棠方向相同。至于更多的,他无从得知。

    绣棠仍然笑着,放下黑猫后朝营帐外走去,经过陆尚身边时,留下一句话。

    “陆大公子,只是一把刀而已。”

    短暂的试探结束了,陆尚掀开帘幕准备归去。主营帐内灯火通明,侍女窈窕的背影没入帘中,众人散去后,夜色寂静得可怕,依稀能听见帐内人的喁喁私语。

    阿五守在营帐门口,抬头提醒道:“陆大公子可还有事?”

    陆尚摇摇头,转身离去。

    营帐内,绣棠坐在榻边,半卧在榻上的青年黑发散乱,半张脸侧过来看她,他眼神总是带着笑的,像玉石一样亘古不变的温和,却是带着沁凉的触感。

    医者治伤时解了衣裳,戚云崖大片背部裸露在外,陈年疤痕上又是新伤,杂陈在近似玉色的背上。

    晚风吹来时,绣棠伸手去触他的旧疤,丑陋的新生盘桓在那里,像老树的根系。

    戚云崖拉下她的手腕:“别碰。”

    “会疼吗?”

    那只手将绣棠略微拉近了些,能清楚看见彼此的眼睛。

    戚云崖的眼睛生得好,略带上挑的眼尾逼近时,像一扇奔流的水,和缓语气也问出些逼问的味道:“方才在偏帐中与谁说话?好些时候没过来。”

    绣棠想起陆宜,带着笑意说道:“陆五小姐和她兄长,不巧看见了翻墨想与它玩会儿,还邀了我去府上做客。“

    “陆尚?离他远些,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陆家如何,是友是敌?”

    “非敌非友。陆尚此人城府颇深,不是同路人。”

    戚云崖垂下眼眸,手中力道大了些。

    他知道阿棠将翻墨带来是为了什么,可还是答应了;他也知道阿棠与陆尚打交道是为了什么,可连一句质问的话都说不出口,无用地罗列着陆尚的为人。

    绣棠面色凝重起来:“他的人看见了什么,我担心会出岔子。下月初二,陆五小姐邀我登门,我想去探一探。”

    她的理由无可指摘,戚云崖靠回榻上,松开了那只在密林中握刀的手。琥珀色的眼眸静静地盯着她,像是必须要等到她开口的答案。

    “阿棠要去,是吗?

    “世子,我必须去,若他真的发现了……”

    戚云崖轻笑着摸她的头:“那便去吧。”

    “我答应过给你挑的新丫鬟刚回府中,她还有些身手,你带着我也安心些。”

    手中握不住的逝水,抓紧了也会流走,像她一样。

章节目录

刺棠红(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涯镜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涯镜并收藏刺棠红(重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