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在忙些什么?”

    冷冷的声音压迫而来。

    戚云崖在下首抬头,端坐在堂上的人影模糊,高高盘踞在太师椅上,睥睨地看向他。

    靖侯在质问,眼中冷芒直刺过来,他总是这样的,不受掌控的事物让他无比愤怒,手中捏着新换的镇纸,仿佛随时要脱手而出。

    戚云崖想,只是一点小波折而已。

    “宫中有异动,儿子揣测……皇帝忍不下去了。”

    崇州出现骚动,其中皇帝的手笔十分明显,靖侯立刻想到了秋猎之事。郭铭被杀,楚晖的右手断了一条,他又不是一个善于忍耐之人,向云崖出手也无法解恨,自然是要动其根本。

    靖侯冷笑一声:“他倒是急躁。”

    看向戚云崖时,又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云崖的伤可好些了?”

    “小伤,无碍了。”

    “你兄长也是与你这般大时坠下惊马,是我牵连了你们……”

    戚云崖迄今为止不知道他所谓的兄长生母是谁,靖侯从未有过正妻妾室,每个子嗣都像他一般,半路接进府中。心中不禁想起那支合欢纹样的木簪,他眼眸暗了暗。

    “父亲何罪?”

    “算了。过些日子宫宴,我会告病,再添一把火,在宫中你且将地形熟记。”

    吩咐完后,靖侯摆手便想让戚云崖先行离开,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喊他停住脚步。

    “那女子不清白,莫要沉溺私情。”

    靖侯的手斜撑在脑后,玉扳指颜色冷冽,恩赏般丢下一句话。

    明明知道说的是绣棠。

    戚云崖的脑海中却不由得浮现一双清澈执拗的眼眸。

    病重的女人形容枯槁,紧紧盯着门的方向。他与那人住了许多年的破败小院中一个人都没有,不会有忽然出现的来客,更不会有她畅想中英姿挺拔、救她于水火中的靖侯。

    年幼的他从来不理解靖侯是谁,他未曾谋面的生父只是一个符号,芸娘会跳起脚指着鼻子叱骂他,又在他满身伤痕时扑过来抱他,眼泪会浸泡他的脸。

    她没有力气了,悬着最后一口气,拉着他的手,望向他的脸。

    她头一次露出眷恋的目光:“你的父亲是靖侯。”

    女人的手软弱地勒在他手上,戚云崖没有哭。

    靖侯用“不清白”一言以蔽之。

    多可悲的人。

    回到期院中,戚云崖径直去了书房,从柜子深处取出木匣,那支合欢纹样的木簪还是相同颜色,经历不知多少年的风霜。

    贤妃的年纪对不上,戚云崖摇了摇头,正想收起来,路饮禀报道:“棠姑娘来了。”

    “哗啦”一声,门帘被挑开,绣棠走进来,语气中带着些嗔怪:“你都不来寻我。”

    “所以阿棠来寻我了。”

    戚云崖一身单薄的月白长衫,窗外光影落在他一半侧脸上,半张脸温和地笑着,笼在黑暗下的半张脸竟有些残留的……悲伤?

    悲伤这个词从来与戚云崖扯不上关系,他或许是个疯子,却不曾为了什么悲伤过。

    绣棠迎着他的视线坐下,试探着开口:“心情不好吗?”

    戚云崖的手忽然抓住她的手,指腹强硬地摁在她手腕处,一种不容人反抗的姿态自然出现在他身上,仿佛方才的悲伤只是绣棠的错觉。

    阴影倾倒下来,他轻笑了下:“身子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近来天气要转凉,多添些衣裳。”

    “世子还会把脉吗?”

    “从前学得杂。阿棠不也会吗?”

    戚云崖轻而易举将话锋转到她身上,绣棠抬眸去看他,晦暗不明的眼睛不如夜晚时好看,她更喜欢那双不带遮掩的眸子。

    他几乎知道与她有关的一切,而绣棠对他算得上一无所知。

    “阿娘早就病去了,我学医理无用,只习了毒理。”

    戚云崖沉默了很久,开口得突然,像是在自言自语:“那时为了给母亲看病,去寻外头的郎中请教。”

    “分辨清浊脉息要用很长时间,我才算初窥门径,早无人等我了。”

    她知道此事时出奇的愤怒,摔碎了杯子,碎片飞溅出来,夹杂着她虚弱的骂声:“你不是学医理的人!你是名将的儿子!”

    他只是京城北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孩童,踟蹰地站在原地,直到天黑下来。

    他手中抓着的手腕滑落,戚云崖从回忆中抽身。光亮下垂落的手腕格外白皙,手指屈着,敲在桌面上,一声清脆。

    绣棠眼神很淡,淡到几乎毫无情绪:“世子,忧思易堕。”

    戚云崖想,她和芸娘是完全不同的人。

    不,世上再不会有和她一样的人,尖锐、狡诈、又清醒地活着。

    绣棠注意到他手中摩挲的木簪,脑海中浮现出模糊的印象,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是何处见过,顺势问道:“这是……世子的东西吗?”

    “算是。”

    这是戚云崖刚进侯府不久,靖侯的。他难得用慈爱的眼神看他,又像在看另一个人。戚云崖起初以为靖侯在寻找母亲的影子,后来才知道他的母亲在靖侯眼中是多么不值得一提。

    绣棠又看见戚云崖面上的神色,像张开裂缝的蚌,若有若无的悲伤萦绕在他身侧。她低声道:“有宫中手笔。”

    他的表情并不惊讶,看样子是早已知情,默默收起那支木簪。

    “阿棠想知道什么,为何不问我呢?”

    那声音中又带着笑,学着她压低的嗓音擦过耳畔,像极了夜里喊她名字的声线,绣棠觉得耳朵有些麻。

    那蚌的裂缝又缩了回去。

    绣棠反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身来:“宫宴在何日?”

    窗外起了风,戚云崖没有起身,抬眼与她对望,绣棠的瞳孔乌黑,像一滴墨。

    “在下旬。”他弯了弯唇,松开她的手:“宫里有什么想见的人吗?皇后应也在。”

    绣棠深色的瞳孔更暗,错过脸去看窗外的日光,抿着唇。

    这个人刚被她窥见一丝真实,便要反问回来,连秋猎场上与安皇后见的那一面都被拉出来。

    “皇后娘娘,只是一个不该在宫中久留的人。”

    她喃喃低语:“其余人……没什么好见的。”

    窗外起了风。

    -

    光阴更迭是极快的,看着天气凉起来,戚云崖早给绣棠备好了冬衣。

    绣棠裹着厚厚的狐裘,雪白毛领中衬着一张同样白皙的脸,望向窗外的树。冬日里没有颜色,深黑色的枝干蜿蜒出画中墨迹,像戚云崖一样。

    今日是入宫赴宴的日子。

    戚云崖一身玄色,花纹隐秘藏在衣摆,绣棠知道他衣襟内藏着一把匕首,与之截然不同是他的神态,松散惬意的,更像是个世家贵公子。

    绣棠走上前去,戚云崖低着头,女人柔软的手从他肩上越过,他呼吸有些收紧,却听得绣棠开口:“歪了。”

    她的指尖擦在颈侧,灵巧地理好一颗系歪的盘扣,歪着头朝他露出一个笑。

    绣棠的姿态亲昵柔顺,像他的妻子。

    戚云崖垂眸,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早已不会对绣棠的动作有防备了。明明是致命部位,他甚至亲眼见过绣棠怎样割开一个人的脖颈,却毫无警戒。

    “多谢。”

    作为靖侯世子的侍女,绣棠一同坐上入宫的马车。禁中森严,新换的禁军统领是个世家子,也算尽职尽责盘问了几句。

    “夜宴是皇帝下令举办的,理事人是贤妃,阿棠应比我更熟悉此人。我此次代替靖侯爷赴宴,也没什么要做的,你若是要去宫中寻人,有什么事吩咐路饮跟着,免得有人刁难。”

    绣棠回忆起临行前戚云崖细致的嘱咐。

    这是她第二次走在入宫的路上,重重宫门甩在身后,身边却多了一个人。他清隽侧脸在视野一角,绣棠莫名感到有些安心。

    宴席上众宾客纷纷入座,绣棠立在戚云崖身后,眼睛打量着此次宴席的生面孔。

    皇帝坐在主位上,已近似她前生临死时的模样,皮肉皱在一起耷拉下来,九龙冠冕摇摇欲坠挂在发上,绣棠暗中细看他的眼神,才发觉森然杀机。

    安皇后、贤妃、淑妃都熟悉得很,襄嫔随在其后,又少了几个去年入宫的秀女,不知是死了还是进了冷宫。右侧是大皇子,再其后又是一位宫装少女,衣着素净,却隐隐有着天家威严。

    绣棠立刻猜出她的身份——

    “襄嫔所出的大公主。”戚云崖微微转过头,低声说着。

    她想的没错。

    襄嫔曾被皇帝赞为“可怜可爱”,故“楚怜”成了大公主的名。

    少女不过未及笄的年纪,眼眸中光影飘忽,敏锐察觉到视线来源,微微抬眼回望过去。

    并不认识的人,楚怜垂眸,父皇的第一杯祝酒词还没结束,她跟着众人耐心等着,再随大流饮下满满一杯。

    “今日靖侯爷怎的没来啊?”

    皇帝眸光落定,压迫的目光抛过来。

    “家父微疾,已告病了。”

    戚云崖并不起身,坐在席面上回答,姿态难得有些轻慢。

    “哦?病了?”

    皇帝摩挲着手中的扳指,视线明明在遥望殿门更远的方向,屈着指,似在等待。

    哭声渐渐逼近,绣棠望见皇帝眉眼有些放松下来,殿门外衣衫褴褛的男子一步一跌,踉跄地扶在门外立柱边,手脚并用地爬进殿中,哭得声音嘶哑:

    “陛下!还请陛下为崇州百姓做主,为这昭昭青天做主啊!!”

    皇帝紧蹙着眉:“朕不是派三一去崇州查探民乱之事,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三一,你好好说来!”

    绣棠听得无趣,低垂着头,右手轻轻敲着有些酸胀的膝盖,忽然有人覆住她的手,暖和的触感传递到髌骨上。绣棠抬头去看面前人,戚云崖正襟危坐,轻咳一声。

    就好似那不是他的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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