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呀?你才吃这么点,如何能长大。”

    鹅毛大雪中,除却风声,便只听得到帐内的一长一□□谈。若非军帐前旌旗猎猎,定会将二人当成等闲妇孺。

    “鸡肉也不吃啊,你不是最喜欢鸡肉了吗,可是生病了?食欲不振?”

    南朝女帝黄无依着一袭玄衣,两簇白发垂至胸前,将四岁的皇太女抱于膝上,一手捧着瓷碗谆谆诱哄。

    “多吃点,此时不吃,待上了战场,谁给你寻去。”

    “怎能这么挑食呀,阿娘当年可是连人…”

    哗!忽有人掀开帐篷,伴着一股寒风吹入,黄无依脊椎都在发颤,仿佛怕冷气吹进喉咙,嘴巴闭紧,默默噤了声。

    自从鬼使神差登上帝位,这些年黄无依有无长进先不表,待遇上就非从前朝不保夕的填沟生涯可比的,缓带轻裘,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不知是岁数见长,还是被富贵乡温养出来,黄无依愈发惧寒了。

    褪去青涩,久历沙场的赵之湄少了几分阴柔,掸去肩上的风雪,在桌案前跪坐,一边卸甲一边说:

    “怎么不吃了”

    “这孩子吃惯了宫里的东西,伙伕做的不合她口吧”黄无依撇撇嘴,放下碗说。

    赵之湄皱眉,俯身紧盯妹妹的瞳仁,如对上猎物的黑豹,道:“你想吃人肉?”

    “怎么跟孩子说话的!”黄无依当即朝他后脑劈了一掌,尽管刚刚试图以此恐吓养女的是她。

    “无依,我饿了”赵之湄微微歪头,冲她眨了眨眼,这是他的一个小习惯,象征他又有坏主意了。奇怪的是,黄无依明知赵之湄一肚子坏水,却无法拒绝他的眼睛。

    她咽了口唾沫,伸手把小孩放下,公主被她们养得极好,圆圆的小脸,看不出半点生母的花容月貌,也看不出父亲的就是…

    “想吃什么自己找去,我和你兄长谈些事情。”

    目送侍女追随公主跑出帐篷,黄无依刚准备脱衣,回头见赵之湄已经撕了两个鸡腿大快朵颐起来,无奈拢了拢披肩。

    “嚯,竟真是饿了啊...慢点吃,没人抢你的。”

    “唔唔”赵之湄嚼着肉,吱唔两声,擦擦指尖的油,从衣襟中掏出一个小盒拍到桌上。

    “这是?”黄无依打开,好奇的捏起其中的碎块,似是某种植物的块茎,赵之湄扣住她的手。

    “一种名贵的药材,郎中说了,大补。”

    “哈…”不禁失笑,黄无依捻了捻留长的白发,说:“我都半把黄土埋脖子的人了,早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好了。倒是难为你,行军途中还分心为我找这些…”

    压着黄无依的手骤然起身,赵之湄挥开剩下的饭菜,踏过桌案,骑到她身上,除掉盔甲,赵之湄的身量不比她重多少。黄无依笑了一声,揽住他的腰,夸张的直诶哟,赵之湄揪住她的衣领,将她上身都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

    “你还不算老”

    “况且…万岁要寿与天齐。”

    黄无依一愣,抬手刮刮他皱起的眉川。

    “嘿…想想也是哈。起码得等我六十了,你才刚开始白头吧。

    自鼻间发出一声冷哼,赵之湄咬去她束发的簪子,发丝和床帐悄然而落…

    小别胜新婚,几番鸳梦重温后,赵之湄为黄无依罩上狐裘,她仍打了个喷嚏,他关切的拍拍她的肩。

    “撑得住么?”

    黄无依一抹鼻子,耸了耸肩。

    “这算什么…我还尚能饭呢!”夺过赵之湄递来的佩剑,黄无依一手抱起公主,一手扶着剑柄,走出帐外,听得麾下铁流滚滚,山呼万岁。

    自赵之湄“助”黄无依篡位后,果然如她所料,不光南都人心浮动,各地纷纷揭竿而起,北朝亦是趁机侵占了不少土地。

    好在二人都是骁勇善战之辈,又有玉玺在手,交替着守京出战,还能抽出精力来组织抗击獯鹿。这几年内,她们已大体平定了南方,只剩最后两个藩王,便已统一半壁山河。

    赵家,不,或许该称前朝了,前朝被獯鹿打得节节败退,尚可依靠大江天险残喘百年,如今换作黄无依与赵之湄两位乱世枭雄,休说偏安一隅,就是问鼎天下又有何妨?!

    黄无依与赵之湄携手站在点将台上,睥睨六军,豪情壮志,尽在不言中。

    又十日后,在黄无依与赵之湄同时亲征的围攻下,武南城破,最后一位反抗朝廷的藩王被斩,四分五裂的南朝终于被她拼凑完整,天下尽入彀中。

    黄无依单人独马,踏入战后残破的城池,败将和藩王的女眷被抓来跪在中央,抱作一团瑟瑟发抖。黄无依只对敌人残暴,御下却多宽仁,尤其她也是乱世中命不由自主的过来者,对老弱妇孺常有关照。

    她歪了歪头,对吓成鹌鹑的女眷们露出一个自以为亲和的微笑。

    大势已定,班师还朝。接下来自然是要商讨如何北伐,要正面对上獯鹿是板上钉钉的事,不过早晚罢了。

    鏖战多年就为此刻,将士心潮澎湃,文官也无不支持光复旧都,黄无依斜倚皇位,被捧得有几分飘飘然,也自认为是半生少有烈火烹油的时刻,却留意到下座的赵之湄不甚欢喜。

    旁人兴许看不出来,但黄无依不行。当即屏退左右,握住赵之湄的手,问他意见。

    “我们没理由不打。”

    “就算我们不主动向北朝宣战,獯鹿也不会任凭我们坐大。”

    “吾妹尚幼…只是无依,你撑得住么?”赵之湄温柔的抚上她的脸,眼中竟带了一层哀意,黄无依微怔,搂住他。

    “你是被我信口胡言吓怕了?你放心,我肯定能活到咱一家三口白头的那日。”

    “不光是我,之湄也要长命百岁。”

    静了片刻,黄无依看不到赵之湄的表情,只听得他似有似无嗯的一声。

    且休养备战,黄无依如常在桌案前处理军务,赵之湄练兵,小公主蹦蹦跳跳的跑进来,黄无依年轻时无甚感想,老了倒喜欢孩子,视如己出,见了她忙撂笔迎接。

    身后跟着新的梳头侍女明月,也抿着嘴看二人亲昵。黄无依知她虽是战俘出身,从前也是一方诸侯之女,识文断字,因战乱才沦为藩王婢妾,对黄无依自是感恩戴德。

    她也有意抬举明月,即有女帝,为何不能有女官?前朝已有几位女臣,不过先让她去伺候皇太女看看能力罢。

    追逐打闹间,赵之湄来了,明月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兄妹俩互相见了礼,赵之湄就示意下人带公主下去,黄无依闷笑,朝小孩挥挥手。

    午后斜阳,黄无依和赵之湄坐到檐下,他眯了眯眼,伸手拔了她几根新生的白发,把黄无依疼得呲牙咧嘴,狠狠咬在他颈肩泄愤。

    竟不知是南都最后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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