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筠栀拿着一纸休书被赶出赵家的时候,是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晚秋。

    彼时天色昏暗,乌云阴沉沉地压下来,路边的桂花早已凋零,檐下挂着的灯笼被风刮得四处摇摆,赵家门槛较平地高,雨水便顺着降低的地势流淌。

    一只靛蓝色的绣鞋淌着这水往前走着,很快浸湿了去。

    霍筠栀脸色苍白,攥着包袱的纤细手指也发白,她全然想不透一切怎会变成这样,慧娟落了胎,赵家根本不听她的解释,以她犯了七出之中的嫉妒和谋害子嗣为由,将她赶出了赵家。

    她想不到赵文轩会这样绝情,往日里她二人是何等的恩爱,鹣鲽情深到全杭州都出了名,被誉为是一对神仙眷侣。

    但如今,赵文轩官至五品,她却被扫地出门。

    霍筠栀心中肝肠寸断的痛苦,她本想带走瑾娘,但赵文轩只冷冷说了句,你要让瑾娘跟着你出去受苦,你就尽管去。

    他们夫妻五年,最是知道如何往对方的心里戳。

    霍筠栀可以自己吃苦,但决计不愿意瑾娘跟着她受累,便只一人拿着小包袱走出了赵家。

    江南的雨真的好多,霍筠栀淋着雨漫无目的地走着,过路的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也有好心的阿嬷说可以借她一把伞。

    霍筠栀勉强勾起笑容拒绝了。

    伞没有用,落雨的,又何止是天。

    天下之大,竟然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西湖边上,雨中的西湖烟雾飘渺,像是婀娜清雅的仙子,霍筠栀站在水边犹豫了很久,把包袱放了下来,慢慢地向水边走去,一只脚方踩下水,身后猛然传来一股大力将她带了出来。

    霍筠栀狼狈地趴倒在地上,大雨冲刷得眼睛几乎看不见眼前的情况,很快,头上的雨停了,有人给她撑起了伞。

    一派静谧之中,有细微的轮子声音传来。

    紧接着,一片墨绿色的刻丝料子映入眼帘,放在踏板上的两只脚穿着绣云纹黑漆皂靴,直挺挺的几乎要对上霍筠栀的鼻子。

    她抬起头,缓缓对上来人的视线。

    齐遂一手撑在素舆的扶手上,托着下巴,漂亮的狭长眼眸俯瞰着自己,鼻若悬胆,唇似点绛,一派龙章凤姿。

    身后跟着四五个黑漆漆的侍卫,冷面肃然,手中皆持着一把青伞,动作一致,训练有素。

    气势很是不俗。

    齐遂也在瞧她,见她浑身湿透,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乌黑发丝黏在欺霜赛雪的侧脸和颈上,那双秋水明眸暗沉沉的,失了光彩,眼下就如一颗被把玩许久的黑棋。

    好可怜,像只小猫呢。

    齐遂目露愉悦地看着她凄惨的模样,恶劣地拿脚尖挑起她的下巴:“你也有今天啊,好妹妹。”

    他难得地露出了那颗虎牙,一如年少时的灿烂笑容,只是这笑意并不达眼底。

    冰凉的鞋面碰到下颌,霍筠栀被迫抬得更高,蹙着眉望他,声音很是平静:“嗯,你满意了?”

    这一切都太过巧合。

    遇到齐遂之前,霍筠栀同夫君琴瑟和鸣,一切的变故——夫君莫名其妙吃回扣、升官、她掉下山崖、慧娟落胎……都发生在齐遂出现开始。

    她虽找不到确切的证据,但若说和齐遂没有半点关系,她是万万不信的。

    霍筠栀双眼中缓缓落下泪水,他真的恨她如此!

    要这么费劲地拆散她的家。

    “满意?”齐遂笑了下,慢条斯理道:“栀栀妹妹同我青梅竹马,我是个什么性子你岂会不知?吃了一分亏,便是讨回十分也尚嫌不足。只是这个程度,我如何就会满意了呢?”

    他笑吟吟地让侍从把霍筠栀带了回去,一副知心大哥哥的模样:“既然栀栀妹妹无处可去,不若跟着我回去,你虽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下堂妇,但我心善,便收留你做个洒扫的粗仆罢。”

    齐遂让人带霍筠栀去的地方却不是提督府,而是另一处曲径深幽的宅院,并给她安置了下人房,和三位洒扫的妇人住在一处,仿佛真的是让她归家做仆人一样。

    领她来的人走后,原先的三个仆妇都好奇地看着她,见她浑身湿透,忙让她去沐浴换衣。

    霍筠栀的包袱里没有一件衣裳,幸而一位名叫春生的妇人帮忙去领了下人穿的衣裳,一共两套,春秋一套,冬天一套。

    霍筠栀怕冷,便穿上了那套冬天的。

    上面是素绒绣花袄,下身是烟灰百褶裙,虽说为了方便洒扫,素了一些,但霍筠栀身段极好,又生得出水芙蓉般,便是这样朴素的衣裳也穿得芳菲玉色,雪肤花貌。

    春生一时惊了:“你这样的姿色,怎么来了这处?不去内院里面当个大丫鬟。”

    霍筠栀一时怔住,不知道该如何回,落在旁人眼里,倒是像她生性高傲,不屑于回应一般。

    这时另外一个年纪约莫三十上下的妇人讥道:“哎哟春生,别自讨没趣了,人家年纪轻轻的,如何会一直呆在这里,怕是哪一天就爬到我们头上做主子了。”

    睡在她外铺的妇人跟着嗤嗤地笑。

    春生便闭了嘴,走过去同她们闲聊。

    这屋子一共四个铺位,连在一起,皆不过一成年男子的一臂之宽,眼下上面却摆了三个铺盖。

    霍筠栀道:“各位,我睡在哪里?”

    那两个年纪稍大的妇人斜着眼睛看她,并不理会,最后还是春生走过来把她们的床铺都往里挪了,挪的时候那二人还一直说:“哎哟天杀的,我怎么只剩这点儿位置了,这不得夜里翻个身就掉到地上?”

    霍筠栀谢过春生,又问如何称呼,春生道:“我年二十五,大概比你长了几岁,你叫我春姐就可以了。”又问,“瞧你的模样,可婚配了?”

    今天刚被休,算婚配了吗?

    霍筠栀这般想到,还是说:“已经有个女儿。”

    春生便扭头向那两位妇人道:“瞧你们方才乱说的,人家都当娘了。”

    那二人仍旧嘻嘻地笑,霍筠栀便问了去哪里领铺盖,春生说去找一个姓吴的管事,他现在在管事院,出门左拐,一直往前走,过了个廊桥就到了。

    霍筠栀走在路上,打量着这处宅院,这宅院面积极大,但屋子也多,竟还有来来往往巡逻的侍卫。

    霍筠栀到管事院领了铺盖,那管事给她分配活计:打扫□□院的卫生,同自己住的那间妇人一样的活儿,每日寅时初开始洒扫,午时和酉时去厨房吃饭,一月六百文工钱。

    因着是暮秋,管事直接让她领了冬日的厚被子,包吃包住,衣裳和铺盖都有换洗的份,在大户人家做下人,也算是一份不错的活了。

    一夕之间,官员之妻变成洒扫粗仆,若是寻常人等,定是吃不住这样的落差。

    但霍筠栀早已心存死志,如今被拉回来也不过是浑浑噩噩地听从吩咐。

    况且听闻这活儿包吃包住还有银钱,竟也觉得不错,她用不了多少银钱,具可以攒下来给瑾娘用。

    霍筠栀抱着厚重的被子,努力地把被子压下来,但未果,只能把脸从被子旁边露出来看路,颤颤巍巍地往前走着。

    突然间手上的重量一轻,被子后钻出个银环佩响的小郎君来,这郎君穿的服饰不似江浙一带的,左耳上坠着一只银耳环,身上能挂上银饰的地方都挂上了,色转皎然,容貌整丽,甜甜道:“姐姐,这被子重,我帮你拿吧。”

    说着,不容分说地把厚铺盖儿一股脑儿拿了过去。

    霍筠栀觉得不妥,想拿回来,但这小郎君极为热情,一本正经地说:“见女子有困而不襄助者,非大丈夫也。”

    他年岁不大,声音也是偏向稚嫩的少年音,霍筠栀被他逗弄得发笑,便不在执意。

    “姐姐,我叫玉茗,你叫什么呢?”玉茗歪着脑袋和霍筠栀说话,眼睛里亮晶晶的。

    霍筠栀没有说全名,只道自己叫做筠栀。

    “筠栀?栀子?呀!”玉茗快活地抱着铺盖转了个圈,衣摆在空中散成花瓣般,“我的玉茗也是花名,姐姐的也是,想来我二人真是天造地设!”

    玉茗是白山茶的别称。

    霍筠栀笑道:“如何就天造地设了,我已有孩子了。”

    “诶?栀栀姐姐瞧着年岁不大,竟然已经有宝宝了么……”少年声音低低的,听着有些失落,被铺盖遮着,霍筠栀看不见他窃笑的神情。

    罗姜看见自己费尽心思栽赃陷害的人儿莫名其妙出现在府上已然是抓狂万分,再看见自己那个骗人如同喝水的好兄弟围着她左右蹦跳,更是心虚不已。

    便是折腾人,也不能总着一个人折腾吧。

    他连忙把玉茗叫回来,玉茗本不肯,但霍筠栀想着难道玉茗要一路把铺盖搬到家丁院吗?便详装不理他,拿回了铺盖。

    玉茗临走前,和霍筠栀拉了钩,下次见面,霍筠栀要说得出他的名字。

    回到屋中,霍筠栀不会整理铺盖,仍是春生帮着弄,另两个妇人白眼翻了又翻,只管把霍筠栀叫做“大少奶奶”。

    霍筠栀悄悄地给了春生一锭碎银子作为感谢,春生诧异地看她一眼,却是没收,只让霍筠栀放好包袱。

    翌日天不亮,霍筠栀仍迷迷糊糊着,就被春生推了推,“该起床干活了。”

    另外两个嫂子,格外膀大腰圆的那个叫做陈家的,稍加矮的那个叫做冬梅。

    陈家的原名谁也不知,只知道她嫁给了陈家,便一贯叫她陈家的。

    此时,那陈家的就发话了:“春生你快些吧,别搭理这大少奶奶了,等会儿管事见到落叶,非罚你工钱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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