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先生怎么会来西北?”柳楼曦掩唇惊呼道。

    容未雪摇头:“我也不知,只是听说,他与匈奴那位圣女,好像有几分交情。”

    说着,他眉目之间隐隐带上几分忧虑:“三日前,我带着最后三千人,从萧关撤离。次日,匈奴九万大军抵达萧关,而彼时萧关,只有老师一人。”

    “什么?”柳楼曦双目瞪得溜圆,“你让谢先生一个人,去……”

    她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老师说他要唱一出空城计,拖上几日不成问题。”容未雪轻轻一叹,“同时,借此机会,他想与匈奴圣女谈谈。”

    柳楼曦惊愕过后,仔细想了想,以谢鹤岑的学识才智,断然不会做出没有底气之事。他既然敢一个人留下,想来是料定匈奴不会伤及于他,最起码能保证性命无虞。

    “只盼谢先生安然归来。”语罢,容未雪突然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极低,“关于亚父,我这一路,听到了些闲言碎语……你与亚父这几日相处下来,你觉得,他如何?”

    “嗯?”柳楼曦一怔,“他不是你的亚父吗,你不了解?怎的反倒是来问我?”

    面对柳楼曦的反问,容未雪眼神稍一闪躲,迟疑片刻道:“少时我跟随母妃,来西北住了四年,亚父曾教我骑射。但他……嗯,母妃……”

    柳楼曦见他支支吾吾的模样,眸底划过一丝疑惑。初见沈以安时,心思都在谋划如果夺回萧关上面,竟然没注意到这一点。

    沈以安是曾家的养子,看年岁,在曾家男嗣中排在老三。按照古代称呼礼仪“伯仲叔季”来说,容未雪应该称呼他为叔父,而绝不是亚父。

    就在这是,她脑海里适时想起了一件事。之前好像听谁说过,德妃娘娘曾昭英,是作为曾家在京城里的人质,被容皇逼入后宫。而她在西北,原先是有心上人的……

    联系上这一条,柳楼曦心中突然涌现出一个想法:端看曾家对曾三娘昭英的重视程度,若是勇武侯打小疼闺女,不想她日后嫁人。刚好还捡到了个小子,名头上是养子,可实际却是当成童养夫来培养。

    这好像就能说得通,把沈以安当自己人的曾大娘,对他的称呼也偏向于隔了一点的敬称,以及为何容未雪会叫他亚父了。

    “我一开始与他很是亲近,后面知道……就不太好……”

    “好了好了,你不用说了,我懂的。”越瞧他那被几句话憋红了脸的傻样,柳楼曦越发能肯定自己的猜想,于是抬手打断了他,往下说道,“你是听见下面将士说他给匈奴弄东西,心不在大容吧。”

    容未雪有些尴尬地点点头。

    “沈以安具体都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就我听到的,他走商倒卖,然后把农作物的种子卖给匈奴,我倒觉得是件好事。”

    容未雪问道:“为何?”

    “前者通商互市,后者帮匈奴人吃饱饭。”

    容未雪继续追问道:“可,这不是在帮匈奴养兵吗?”

    “提高匈奴生产力,促进两国经济发展,带动文化交流,最后实现民族融合。”柳楼曦摆着指头,一根一根给他数,“好事,大大的好事啊。”

    “……”一个字没有听懂的容未雪,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附和道,“啊,是好事,好事。”

    柳楼曦对上他迷茫的神情,蓦然感觉有些心累,这件事,她原本是想之后和苏祉猷细聊的。若是换成苏祉猷的脑子,她一提,他立马就懂了。

    她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沈以安为西北忙前忙后,还没捞到个好名声了。大容与匈奴现在势如水火,沈以安身为两国混血子,本就身份敏感,他还在中间这么折腾。

    若放到现世来看,西汉武帝多次讨伐匈奴,向西开拓疆域。然而长期征西,山高路遥,补给是行军的一大难题。所以汉军遵循着先攻后守的准则,每每攻下新的疆土之后,便开始修渠屯田,以战养战。

    以汉武帝为始,此后数代,先以武力“威服外国”,再兴修水利,鼓励当地民众的生计模式,从游牧转变为更加稳定的农耕,使西域民族接受与学习汉文化,从而逐步实现“由夷变夏”的民族融合。「1」

    沈以安把种子送去匈奴,证明他有将匈奴逐渐从游牧,转变到农耕这方面的想法。可是,现在并不是适合这么做的时候。

    还不知道此战结果如何,如果容国胜了,倒是可以从合约上入手……

    发觉越想越远了,柳楼曦微不可见一叹,收回心神:“你管管下面的人,让他们少在背后嚼舌根子。两国交战,总归有结束的一天,这事儿之后我和苏祉猷说。八皇子你现在的要紧事,主要是把匈奴打服。先打服打垮了,后面的事儿,才好操办。”

    容未雪颔首应下。

    随后,柳楼曦拍了拍容未雪的肩膀:“既然你回来了,那军中事务就全部交还给你了哈,我去瞅瞅我的白铁兵器。”

    “我方才就已经看见,有将士换上了。还有这段时日,辛苦你了。”容未雪鞠躬一礼道。

    柳楼曦摆摆手,往外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笑道:“不行,八皇子,咱两现在也算是有同袍之泽了。我忍不住,想八卦一下,德妃娘娘与沈先生……青梅竹马?”

    “罢了。”见她实在好奇,容未雪伸手捏了捏鼻根,无奈道,“这事说来,还是父皇的不对。母妃与亚父,其实之前就已经成婚了。”

    柳楼曦呆住:“哈?”

    说起旧事,容未雪有些难于启齿,嗫嚅道:“当时他们已经成婚一月有余,原本外祖父的意思是让伯父带着伯母去京城,后面父皇看了母妃的画像,下旨要母妃进宫。”

    “……”

    柳楼曦讪笑一声,生硬地扯开话题:“那几个贪功冒进的京将,你别忘了处罚。还有虎符在曾大娘手里,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

    从主帐里出来,柳楼曦先去兵器坊逛了一圈。

    张三按柳楼曦给的法子,将铁匠分组分工,实行分步骤流水线做业,又正值战时,人人心中憋着一口气,锻制的效率出奇的高。早早的,就将原先柳楼曦预估出,要分给百夫长的两百把白铁兵器锻制完成。

    到了今天,加上已经派发出去的,众铁匠们加起来拢共完成了六百余把白铁兵器。

    柳楼曦去看了眼库里现成的百来个,记下数目,打算过会和容未雪商议,将这些作为奖励,下发给作战英勇立功的将士。

    算起来,她已经许久没有操弄过锻锤,逛着逛着,不禁生了兴致。

    柳楼曦手握着手腕转了两圈,感觉伤势没有大碍,接过一匠人的班,打算锻几锤子,练练手。

    没赶巧,她刚敲了两下,李四便寻了过来。

    “柳姝妤,八皇子让你过去一趟。”

    柳楼曦眉尾一扬,奇怪道:“我这才从他那过来,怎得又让我去?”

    虽是嘴上抱怨,可她手里动作却是不慢,只见她把锻锤交还给师傅,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抬步就往外头走。

    没一会,她进了军营,隔着人群,远远就望见容未雪在账外来回踱步,似有什么心事。

    “八皇子,你找我?”

    容未雪一见她,赶忙展手,把她往里迎:“快进来说话,老师来信了。”

    听是谢鹤岑的消息,柳楼曦脚下步子不由快了几分。

    来到账内,容未雪叮嘱李四看着门,合拢门帘。

    “谢先生信里说什么了?”柳楼曦急问道。

    容未雪从袖袋里取出信纸,递给她,示意她自己看。

    柳楼曦接过来,一目十行大致看了一遍,咬唇默思半响,猝然喜笑道:“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正欲叹息,愁眉苦脸的容未雪一愣:“我真是越来越跟不上你的思路了,这又好在何处?”

    “你看这里,谢先生说,他在城头弹琴,唱了出空城计,拖了匈奴一万大军两日。”柳楼曦指着信件给他看。

    容未雪忧虑道:“然后老师被绑了,送到匈奴圣女面前。”

    “前面这些都不是重点。”柳楼曦翻到最后一页,“这段,‘吾尝劝圣女以民生为重,休兵议和。然圣女以天神之谕,上仙之命,断然拒之。吾复劝之,后观其以镜面为底,雪山融冰成字,忽感天命如此,非人力可违。’谢先生这句点醒了我!”

    “此话怎讲?”

    “已知匈奴原先十万大军,关内四万,萧关处算六万,也就是娅日苏部有五万人马。而娅日苏部向来与世无争,不参与匈奴与大容的纷争。这一次愿意出兵,只因圣女参悟到的神谕,”说道这里,柳楼曦顿了片刻,神秘一笑,“如果现在神谕改了,让娅日苏部撤兵回去。”

    容未雪道:“夺回萧关匈奴损失五千,潼关歼灭一万五千人,大散关一万余人,武关暂未开战。这么算下来,十万匈奴,只剩下了七万余人。”

    柳楼曦接话道:“同时,这七万人还要分兵两关,就算武关匈奴沿用现在的法子,派人在山涧口拖着。均下来,潼散两关,每关只需应对不足四万匈奴人。而大散关我军现有四万,潼关五万。”

    “固守足矣。只是……”容未雪欣喜过后,很快犯了难,“我们要如何伪造出一个像模像样的神谕,还要递到匈奴圣女手上,让她相信。”

    说到这个,柳楼曦来了精神:“八皇子,你看用铁画怎么样。”

    “你就想到法子了?”容未雪带着柳楼曦坐下,掏出笔墨,放在她身前,“快同我详细说说。”

    柳楼曦笑道:“我哪有这么神,这也不是刚新想的点子。八皇子可还记得,我先前同你说过,我想把银钩楼开到西北来。”

    容未雪道:“记着,是我答应的守关的条件。”

    “当时情况特殊,没好意思直接同你说,我其实想将银钩楼开去匈奴。八皇子可知道匈奴的木盾?”见他点头,柳楼曦接着说道,“李四大哥带我看过,匈奴木盾上雕刻有诸多繁杂的花纹式样,皆与其信仰神学相关。”

    “我们若是以这些纹样为基础,锻制出一副铁画,再弄个江湖戏法,譬如火中取栗、胸口碎大石、三仙归洞什么的,不就成了吗?”

    容未雪顺着她的话想了想,有想起修筑皇陵时见识过柳楼曦的本事,对她的能力很是肯定。于是,他颔首道:“我觉着可行。具体操作,柳姝妤可有想好章程了?”

    “已经有初步想法了。”柳楼曦提笔蘸墨道,“沈先生了解匈奴,铁画设计上的纹样可以请他帮忙;谢先生身在匈奴大营,还能给我们寄来书信,想来颇受礼遇,可做内应;江湖戏法上,七皇子应该比较了解,可以去信京都,请他帮忙。”

    “可行。成与不成,我们先试一试。”容未雪金口一开,直接敲定了这事。

    当下聊完,柳楼曦就着笔墨立即写了信,借容未雪的苍鹰,往京城送去。

    此后数日,她逮着沈以安,一刻不停、昼夜无休地画好稿图,在兵器坊单开了一间屋子,锻起了铁画。

    而然,她手腕的旧伤有些碍事,迫于无奈,她从带来的九位铁匠中挑了两个嘴严伶俐的,过来帮忙。

    与此同时,匈奴直冲入萧关,来到三关之前。

    原先攻入的四万匈奴骑兵,如今只剩下不到两万人,连上现有的十一万,拢共算作十三万匈奴骑兵。

    容未雪考虑到潼关有柳楼曦挖出的护城河,匈奴大型军械都没了效用,指不定会将进攻的重点落在大散关。与柳楼曦聊完当夜,就拨出三万人,一万跨上俘获的匈奴战马,两万步兵,赶往大散关增援。

    而匈奴单于在萧关点兵后,向三关进发时,从斥候口中听到了容未雪调兵的举动。彼时,潼关只有堪堪两万人,单于当即下令,军分三路,五千堵住武关,三万拖住大散关不让它出兵增援,其余兵力全部进攻潼关。

    只可惜,匈奴大军来到潼关前,却发现新式军械一概不能用了,只能用旧法子攻城。隔着一条护城河,匈奴围攻十日有余,却连潼关的城门漆面都没摸上。

    受挫之下,单于熟知潼关规矩,果断撤军,集全军之力,攻向大散关。

    容未雪站在城头,放目远瞰逐渐远去的匈奴大军。现实情况虽然稍有一番波折,但总归如他所料。大散关有外祖父、伯父和母妃守着。不说战胜匈奴,拖,绝对没有问题。

    就在匈奴从潼关撤军的次日,月明星稀的寒夜上空,传来一声鹰啼。

    京城传消息来了。

    ·

    收到消息,柳楼曦赶忙放下手里的活,急慌慌往军营里跑。

    一进主帐,她迎面就对上容未雪黑如煤炭的一张脸,心里瞬间咯噔一下,喘着粗气问道:“京城怎么说?”

    容未雪深深吸了一口气,仰脖灌下一杯凉茶,重重一搁杯子:“七皇兄,登基了。”

    “啥玩意?”柳楼曦一听,眼珠子瞪得溜圆,“皇位不是你的……怎么容微霜,啊?”

    “苏祉猷说情况紧急,时不我待,我在西北指不定什么时候回去,朝臣逼的紧,加之齐地动乱,也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去收拾,就把七皇兄推上去了。”

    “你这……”柳楼曦有些发愁,“算了,我就直说了,你对皇位有想法吗?”

    容未雪扶额:“我……不知道。”容皇旨意都下了让容未雪继位,苏祉猷推容微霜这事,确实做得不地道。

    柳楼曦垂下眼睫,挡住眼底涌动的暗流,按照她对苏祉猷的了解,看着结果。只怕容微霜,才是他心中最合适的帝王人选,先前那些都是他唬人的幌子。再顺着往下想,颜雨筠拒绝她,不来西北,选择留在京城,说不定也与这事有关系。

    轻轻咳了一声,她往前走了一步,提起茶壶,给容未雪倒了一杯茶水:“八皇子,我就先不打扰你了,你好好想想吧。”

    “如果你想当皇帝,现在带着人回京,拿上容皇陛下的遗旨去争,名正言顺。只是,你现在回去,西北战事……哎,你且仔细权衡,我先下去了。”

    说完,柳楼曦转身离开。有些话,点到为止,她与颜家的关系在这,她不能太过刻意。

    而反观容未雪,一个人枯坐了好一会,等他回过神,猛得反应过来,他忘记和柳楼曦说铁画的事。以及,齐地动乱已被镇压,林寒彻不日将带兵北上,争讨匈奴。

    ·

    翌日一早,柳楼曦揉着腰,睡眼朦胧地从兵器坊里出来,连续多日赶工,她整个人累的脑子都是懵的,一个没留神,撞上来寻她的容未雪。

    “八皇子,你大早上……”说着,她手掩嘴唇,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找我有事?”

    容未雪在主帐里坐了一宿,也是一夜没睡,眼底直泛青黑。

    “嗯,我来问问铁画进度如何?”

    “弄好了。”说起这个,柳楼曦一个激灵,困意都散去不少,赶忙问道,“昨日我没好问,戏法有信了不?”

    容未雪点头,解下腰间锦囊,递给她:“陛下让我转交给你。”

    听他称呼,柳楼曦愣怔了一下,转头瞅了瞅四周,压低声音道:“八皇子,你认下了?”

    容未雪轻轻“嗯”了一声:“我排行最小,原先也没想过这事。何况,比起一辈子困在京城,我更想守在西北。”

    闻此言,柳楼曦心底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所幸他不争不抢,若是他盯死了那个位置。林寒彻和苏祉猷一伙的,手里起码十万兵马,到时候,容未雪把西北兵马一调,回京夺位。关中四塞在匈奴的马刀前,指不定要乱成什么样。

    现今这个局面,也算是最好的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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