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后山,身材魁伟的老人在凉榻之上坐起身来,脸上露出几分不满,手里拿着根木棒,嘴巴微张,召唤来了自己的大弟子。

    “你拿着这根木棍将那老和尚给我赶回悬空寺,这里是大唐,还容不得他放肆!”

    书生手里拿着一本书,腰间系着一个水瓢,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给人一种慢吞吞的感觉,缓缓的接过了木棍。

    老人性格和弟子不同,极为火爆,看着慢吞吞的弟子,有些嫌弃的说道。

    “你这人什么都好,悟性绝佳,性格谦逊,就是做事慢吞吞,急死个人!”

    “不用你出手了,有人先一步去了!”

    夫子收回了木棍,目光眺望虚空,看到一道儒衫青年一步跨出,离开了书院,拦在了悬空山讲经首座的面前,脸上露出几分赞叹,低声说道。

    “好小子,竟然在我眼皮子下,悄无声息的迈出了五境,踏入了妙境,看来他已经有了足够把握,不惧昊天的天罚了,不愧是可以和师弟并肩的天才,果然没让人失望!”

    “赵先生出手了吗?”

    李慢慢闻言若有所思,转头看向了书院之外,他对这位被自己招进书院的年轻教习,好感满满,钦佩不已,认为对方乃是谪仙一般的人物,风骨无双,不染俗气。

    “算这小子有些良心,今日是书院招生的日子,如果老和尚出手将人拦下,岂不是打了我书院的脸!”

    “他作为书院教习,出手也是理所应当的!”

    大山无名,陡然起于平原河流之间,直冲天穹。书院无名,默然现于红尘浊世之间,屹立万世。

    数十辆马车依次驶抵大山脚下,那些车厢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前来参考的学子们,并未有感受到任何的气势压迫,只是因为心中的尊敬而必须沉默。

    车窗旁,宁缺和桑桑望着这片人间仙境,看着草坡上方那片并不高大却绵延不知多少间的黑白双色书院建筑,不禁有些出神,沉默很长时间后,他回头望着桑桑极为严肃认真说道。

    “我一定要考进书院!”

    桑桑仰着小脸,满是忧虑地看着他,好奇的问道。

    “少爷,入院试的那几十套真题,你做完了吗?”

    宁缺沉默良久,半天后才憋出一句话来,透着恼火的说道道。

    “吉利话!你个小孩子懂不懂什么叫吉利话!”

    在书院五里之外的山道之上,一位青年儒衫少年,手里撑着一柄纸伞,伞面上画着一株红梅,傲雪盛开,桀骜峥嵘,孤芳自赏。

    赵无昊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轻轻眯着双眼,感受着春日里的风雨,凉爽而又清新,他眼中的目光却定在了对面的老僧身上,透着几分好奇的说道。

    “我见过了如万古长夜明灯的夫子,见过了自为一方世界的魔宗二十三年蝉,也见过一点知守观的功法,如今只差佛宗了!”

    “今日乃是书院招生的日子,所有乘坐马车的学子都受到了书院的庇护!”

    “大师远道而来,我本该好生欢迎,但是终究时机场合不对,不得不半路拦截,倒是有些失礼了!”

    赵无昊此时表现的彬彬有礼,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但是礼数如此周到的赵无昊,却不能让讲经首座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讲经首座脸上的苦意更浓了几分,明亮清澈的眼眸如同赤子一般无邪纯洁,带着悲天悯人的慈悲,禅音隐隐从他周身虚空响起,沉声道。

    “阁下就是书院大先生吗?”

    讲经首座已经许多年不曾离开悬空寺了,虽然也听闻过书院十二先生的名声,但是却没有见过,将赵无昊误认成了大先生李慢慢,所以才会如此说。

    “大师认错人了,我可不是大先生,本来是他要出面阻拦的,只是他性子慢,被我抢先了一步!”

    “悬空寺作为世间不可知之地之一,讲经首座又是被称为在世之佛,我见猎心喜,实在是忍不住!”

    “在下赵无昊,名声不显,比不得大先生,如今忝为书院教习,混口饭吃。”

    赵无昊敬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讲经首座,丝毫没有遮掩,大丈夫做事,大大方方,无需隐姓埋名。

    “原来是赵先生,恕老衲孤陋寡闻,认错了人,还请施主见谅!”

    讲经首座到单手竖起,微微躬身,礼数周到的向赵无昊表达歉意,一点没有佛门话事人的架子,平易近人,无比和善。

    “赵先生惊才绝艳,年纪轻轻就已经踏破了第五境,迈入了无上妙境,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讲经首座眼中闪过一丝回忆,轲浩然当年那是何等的惊艳,自悟浩然气,成为了书院的天下行走,一人一驴一剑,杀尽世间强者,因魔宗莲生杀其爱人,单剑闯入魔宗山门,独剑灭魔宗。魔宗山门内,用浩然剑化樊笼,将莲生生困其中,以报弑爱之仇。

    后回到书院思过崖,击杀众多挑战者,再然后离开书院闯神殿,被道门众多强者围攻,其中不乏一些破五境的天启境强者,皆被轲浩然击败,知守观观主也败在轲浩然手下,他们甚至都触碰不到轲浩然的衣角。败尽道门强者后连破数境,因感世间已无敌而拔剑登天,最终在与天一战的过程中,遭天诛而死。

    这样锋芒毕露的天才,即使是他也不是对手,需要退避三舍,对其俯首,没想到如今居然又见到了一位这样的绝世人物,不过弱冠之龄,就已经踏入了无上妙境,不弱于自己,书院真是得天独厚,造化所钟,杰出的人才,一个接着一个的冒出来,让人艳羡。

    “轲浩然吗?”

    讲经首座虽然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是赵无昊依旧轻松的猜测那个人是谁,脸上带着淡淡的傲意,低声道。

    “夫子也认为我和轲浩然很像,同样是雪山气海十七穴窍全部开启,同样是修为进境神速,视境界如无物,破关如喝水,但我自己知道,我不是轲浩然第二,我只是赵无昊,轲浩然即使复活也不及我!”

    赵无昊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却透着无比的自信,霸气无比,强大的感染力让讲经首座都不自觉的点点头,好似在赞同赵无昊的话。

    书院后山,夫子神色微微变化,心中闪过一丝涟漪,目光幽深,低头喃喃道。

    “他确实不是小师弟!”

    “两人性格不同,小师弟锋芒毕露,桀骜无双;赵无昊性格谨慎,谋而后定,深不可测,即使是我也不知他到了何等境界,是否已经和我并肩而列!”

    “施主自然不是轲浩然,只是赵无昊,只是施主你可知,你在此地拦我,可是闯下了大祸?”

    讲经首座轻诵一声佛号,一脸严肃的注视着赵无昊,似乎对他拦路的行为极为不满。

    “什么大祸?冥王之女吗?”

    赵无昊的话让讲经首座脸色大变,他本以为赵无昊只是为了维护书院的威严脸面,所以才会出手阻拦自己的,没想到他居然知道自己的目的,依旧拦下了自己,这代表了什么意思,他心知肚明。

    “施主既然知道隐情,为何还要阻拦我,难不成你要助纣为虐,让世界被冥王吞噬,陷入黑暗的永夜吗?”

    “这场浩劫即将拉开帷幕,莫非你真忍心见世间生灵涂炭,死伤无数吗?”

    随着讲经首座的质问之语,赵无昊的心神之中浮现出了一副惨绝人寰的画面,断肢残骸,肠流满地,他似乎站在了一个充满死亡的世界,鞋底与稠血微粘,让人心中发寒,满是绝望。

    可惜,赵无昊不为所动,他的眼睛依旧如此的澄净清澈,无论映入怎样血腥的画面,怎样污浊的世界,都还是那般干净。

    “无论永夜还是佛宗所言末法时代,都不是我想要看到的将来,我自不会眼睁睁看着冥界入侵,但我也不认为,想要避免冥界入侵,就需要把冥王之女杀死。”() ()

    “更何况我一直不相信有冥王存在,因为我没有找到冥界,而即便真有冥王,我也不相信他会在七万个世界上不停穿梭寻找。”

    讲经首座脸上露出几分奇怪的神色,眉毛微微动了几下,看向了赵无昊,问道。

    “赵先生为何如此说?”

    赵无昊脸上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十分认真的说道。

    “因为我以为,生命的进化总是趋向于智慧和认识的提升,相对应的,也就是一个逐渐放弃肉身的过程,越高级的生命,越懒惰,这里的懒惰当然不是指普通的懒惰,而是指,像冥王这种级别的智慧存在,不可能使用如此辛苦的方法来寻找人间。”

    讲经首座的银眉缓缓飘拂,眼眸之中闪过一丝思索,沉声说道。

    “但这是佛祖看到的未来。”

    赵无昊看着他的脸,平静无比,对所谓的佛祖没有一丝的恭敬,坚定的说道。

    “佛祖说的不见得是对的。”

    讲经首座面无表情,眼眸里闪过一丝坚定的信仰,反驳道。

    “佛祖神通广大,佛法无边,赵先生如何认为佛祖说错了。”

    赵无昊不为所动,理性无比,向讲经首座分析道。

    “假设冥王之女体内的那道阴寒气息,便是冥王留下的烙印,一旦释放,便能让冥王感知到人间的坐标,那么从逻辑上分析,冥王没有道理让冥王之女在人间成长这么多年,到现在还未苏醒。”

    赵无昊看着首座的眼睛,透着智慧的光芒,充满了感染力的说道。

    “一种更可能贴近事实的推测是:冥王根本没有指望冥王之女能够在昊天的世界里,永远隐藏身份,有机会成长直至成熟苏醒。反而从一开始的时候,冥王便知道冥王之女会死,甚至在等着她死。”

    “我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冥王之女只要死去,她身体封印的烙印便会自动释放,从而暴露人间的位置,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杀死她,而是保护她。”

    周围虚空一片安静,连这淅淅沥沥的春雨都停止了,讲经首座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冥王之女的身份信息被确认后,讲经首座理所当然的认为,只要能够把她杀死,冥王留在她身上的烙印便会消失,人间便能永远避开冥王的目光,却从来没有想过,冥王虽然有七万个子女之众,但其中一个女儿死去,他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这并不代表这位讲经首座愚蠢,只是因为根深蒂固的思维惯性,佛宗僧侣对佛祖遗言的无上信奉,还有对冥界入侵的寒冷恐惧,让他根本不曾想到别的可能性。

    而在赵无昊的眼中,佛祖乃是同行者,昊天本是世外物,根本影响不到他,他也没有任何思维惯性,所以他才给出了这种可能。

    时间缓慢地流逝,因为安静,仿佛没有流逝,天空之中的小雨再次落下,春风轻轻拂过,让雨水落在了讲经首座的僧袍上,一时间还是没有说话。

    赵无昊看着讲经首座,撑着纸伞,神态自若,洒脱写意,静静的等待着讲经首座的回答。

    然而很遗憾的是,在佛宗弟子,尤其是讲经首座的心中,佛祖至高无上,他说的话都是真理,哪怕赵无昊说的话再有理,也不能动摇他内心的信仰。

    讲经首座沉思了很长时间,然后轻摇手中锡杖,杖头清脆而鸣,看着赵无昊说道、

    “佛祖不见得是对的,赵先生也不见得是对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身为佛门弟子,要学会聆听佛祖的声音,有是非时,不择是非。”

    赵无昊听懂了讲经首座的意思,神情变得有些黯然,叹息说道。

    “果然,世上最难的事情就是改变他人的认知,尤其是你们这些有着坚定信仰的佛宗弟子。”

    讲经首座银眉微飘,忽然说道。

    “不过.”

    “不过什么?”

    赵无昊脸上没有露出太多的期望,只是随口的问道,他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他可不相信这位信仰虔诚的老和尚会突然改变主意,终究还是要手上分高低,拳头大的人说的话才是真理。

    讲经首座宝相庄严,神色严肃,缓缓开口道。

    “月河国有座白塔,乃是佛祖遗物,能镇一切邪祟,能隔绝世界。我佛门弟子传承无数代,苦研佛经,未让棋盘净铃等诸法器失传,却始终不明佛祖在人间留下这座白塔是何意,此时听到赵先生的说法,本座忽然想到,佛祖留下这塔,莫不是已经预见了今日之事?”

    赵无昊闻言脸上露出几分不屑,说道。

    “大师的意思是,要将明王之女镇压在白塔之中?”

    讲经首座颔首,十分坦然的回答道。

    “正是如此。”

    赵无昊闻言轻笑一声,笑声中充满了嘲讽的意味,回头看向了书院的方向,小侍女在少年的身后好奇的打量着书院的美景,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目光收回,看向了讲经首座,冷冷的讥讽道。

    “你真以为自己是某位能施展大威天龙的圣僧吗?还要用佛祖宝塔镇压妖魔,真是可笑!”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你这样做,与杀死她又有什么分别?”

    赵无昊神色凛然,不容置疑对讲经首座说道。

    “宁缺是我书院的考生,只要他和冥王之女还在书院一天,你就不能动她!”

    “如果宁缺成功考入了书院,那他毕业之前,你都不可动手,书院的人,容不得你悬空寺插手!”

    讲经首座目光看向了少年和他的小侍女,想到这惫赖的少年并未用功,隐隐透着几分喜色,问道。

    “如果他没有考入书院呢”

    “那书院自然不会插手此事,随你处置!”

    赵无昊十分爽快的说道,他相信宁缺不至于无法考入书院,而且即使是他不能通过,他也可以暗箱操作,将宁缺招入书院,使其成为书院的学生,无论如何,宁缺都不会失败的。

    “既然如此,老衲就等着书院公布成绩后再出手,到时候希望赵先生和书院不要再阻拦!”

    “当然,前提是宁缺没有考入书院!”

    讲经首座心中隐隐不安,看着一脸正气的赵无昊,他没有把握胜过眼前这位赵先生,只能暂且后退一步,等待成绩公布之时,再做打算。

    “阿弥陀佛,老衲先行告辞!”

    讲经首座手掌竖起,转身迈步,一下子就消失在了原地,不知去向了何处。

    赵无昊知道讲经首座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之间必有一战。

    讲经首座如今退去,只不过是暂避锋芒,想到等到宁缺落榜,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擒下冥王之女,不用和赵无昊发生正面的冲突。

    钟声敲响,文试结束,宁缺有些意兴缺缺地走出考场,对着满脸企盼之色的桑桑摊开双手,露出无辜的表情,草草吃了餐书院准备的午饭,然后开始准备下午的武试。

    对于下午三门乐射御的考试,宁缺极有信心,所以面对着书院教习和礼部考官殷切的目光,对着那满屋子的乐器,他毫不犹豫选择了放弃。

    他又不是红袖招里的琴师,哪里会这些拔弦吹箫的本事,他恼火的随着考生走到书院外的大草坪上,草坪之上不知何时牵来了数十匹军中骏马,来自军部的主事校尉站在一旁,冷漠看着或跃跃欲试或脸色苍白的学生们。

    射科就是射箭,御科则可以自由挑选是骑马还是驾车,宁缺当然选择骑马,在渭城草原上这些年,他始终在和马匹箭羽打交道,相信不会比任何人差。

    远处草坪旁,举着大黑伞的桑桑攥着小拳头为他鼓劲。他笑了笑,振作精神向场上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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