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娘子!”

    见苏玖回来,阿诚奶奶从椅子上颤颤巍巍地起身,哭道:“是我对不起你!教出了这样一个孙儿!”

    “哎?你这是做什么?”

    老人家本就瘦,病了一段日子更是又瘦又苍白,全靠手中赖皮木棍才站起什么,没走两步,又摇摇欲坠,一副将要摔倒的模样。

    “奶奶!”阿诚忙站起来扶她。

    “跪下!”

    啪的一声,枯瘦如柴般的手甩在阿诚脸上,声音清脆。

    “你呀你呀,千不该万不该害你的恩人。过来!给苏娘子跪下!”

    阿诚仓惶着下跪,一张脸煞白如纸。看得出,他并不想跪,只是他奶奶让他跪,他不得不跪。

    “别,可别这样。”苏玖后退了几步,顺手关上大门,免了门外探究的视线,说,“您老这是做什么,要别人瞧见,还以为我因昨天的事故意找你们茬。”

    “苏娘子,你说这话可真伤了我的心。”阿诚奶奶跺脚哭道,“生的再苦,也不能忘做人的道理。连恩人还能出卖,还还是、还是人吗?!”

    她掉了两滴泪,用干枯的手背擦了擦,又指向一旁的桌子,道,“这是他昨日带回来的猪肉,藏了一夜我今早才看见,你称一称,少一钱我用他的肉还!”

    “不行啊奶奶。”阿诚膝行着去抓她的衣摆,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大夫说你的病是饿的,少了那些猪肉,你难挨过这个冬天!”

    “我、咳咳!”兴许太激动,阿诚奶奶没说两句又咳了起来,苏玖无法,只能先给她倒杯水,拍拍背,好让她缓过劲来,免得快过年了,死在她家院中。

    “我哪怕明日就死了!也好过吃你出卖恩人得来的肉!”

    “这怎么能算出卖呢?”阿诚眼中满是不解,“里长说过,十八里坊是一个整体,有什么好东西该大家一起分才对,藏着掖着是小人行径。”

    他不说还好,一说奶奶更来气了,抡起手中的木棍哐哐往他背上砸,骂道:“你还有理了?谁教你这样对待恩人的?你非要气死我不成?”

    阿诚默默哭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单薄的身体受不住木棍鞭打,颤颤巍巍却不敢躲,生怕自己奶奶摔着。

    蒙叔看不下去,制止道:“您这是做什么?小孩子家家哪儿懂这些道理,既木已成舟,这些肉您拿回去好好过日子得了,何必打孩子呢。”

    阿诚奶奶摇头:“不趁他小教育,等大了还得了,我今日定要他与苏娘子道歉。”

    蒙叔在心里翻起了白眼,不在自己家关起门教育,跑别人家院子教育,这不明白做给他们看吗?

    心里这样想,嘴上可不能这样说,要真把人气出个好歹,被街坊邻居骂的就该是他们家了。

    “我想阿诚知道错了,是不是啊,阿诚?”

    面对蒙叔的询问,阿诚啜泣着抬起头,没说话。

    从他眼中的迷茫来看,他似乎尚不清楚如今的状况。

    “死孩子!你非要气死我不可吗?苏娘子待你那般好,你如何对待她的?你还算得上人吗!”

    “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正如阿诚所说,他奶奶身体太差,那枯木棍抡在他身上连声响都没有,却耗费了奶奶大半精力。

    明明没怎样,她却双手颤抖,嘴唇发白,仿佛下一秒就会晕过去。

    阿诚害怕了,这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若连奶奶也不在了,他就真的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儿了。

    所以,即便没搞懂为什么,他还是依了奶奶的愿,一个劲儿的磕头认错。

    “别别别,这份大礼留到过年的时候吧。”苏玖把人扶起,又将桌子上的肉拿给他,说,“分好的肉,哪儿有拿回来的道理。少了这几斤肉富不了我,却是孩子一片孝心,不该让他难过。”

    “这……”阿诚奶奶迟疑了。

    她何尝不想要?

    孩子还小,若她真去了,以后还有谁照顾他?她不吃可以,阿诚不行,正长身体的年纪,天天吃萝卜白菜如何使得?

    她本就恨自己,没个本事,赚不到钱,苦了阿诚他爹上了战场,又苦了阿诚她娘卖身换钱,如今连吃块肉,都得孩子靠这种方式去要。

    越想,阿诚奶奶眼泪掉的越多,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早不清明,此刻更是一片模糊:“对不起啊苏娘子,是我没用,我要是勤快点,多赚点钱给他买肉,他就不会做出这种糊涂事了。”

    “不是的奶奶。”阿诚赶忙安慰她,“是我的错,我不该贪心的,苏姐姐,求您原谅我,我错了,我错了。”

    刚还执拗的孩子,在听到奶奶说这番话后,终扛不住内心,跪下一边磕头一边认错。

    至于苏玖。

    昨日那点子愤恨,早就消散在云烟中。

    “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何需这样求我?”她知道阿诚奶奶想听什么,可她不愿意说,“事情既已发生,就别老揪着不放,说多了谁都不开心。我苏玖不是小气之人,不会为几斤肉计较,我们这儿还忙着,就不招待了。”

    “苏娘子……”没听到肯定的回答,阿诚奶奶心不甘情不愿。

    “我扶您回去吧。”蒙叔力气大,阿诚奶奶那点骨头架子他一只手就能举起来,说是扶,跟架着走没区别,只是旁人看不出来。

    人走了,一旁的陆景才问道:“你原谅了?”

    如此轻易的,别人哭几声就原谅了?

    苏玖道:“不曾。”

    倘若站在这儿的是两年前的她,那个不曾经历接二连三的背叛,不曾明白人性丑恶的她,以她的个性,会原谅。

    可她死过一次了,被丢下后好不容易活下来,又被曾经的好友哄骗,成为了对方青云路上的踏脚石,这样的她,不会轻易原谅任何一个人。

    “那为何?”

    轻易的放过他们。

    苏玖忽然呼了口气,道:“今日我在归禅寺遇到上回和你说的那个和尚。”

    “他说了什么。”

    “无非劝慰了几句。不过有几句,我现在觉得有几分道理。”苏玖略沉默了片刻,道,“他说各人有各人的因果,我与她们看似牵扯颇深,实则毫不相干。当时我不明白,现在,好像理解了。”

    她照顾了阿诚一家是因,被阿诚告状失去几十斤猪肉是果。换个角度,这也是因,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今日乡邻们拿了她的猪肉,以后她有什么困难,那些人必推辞不了。

    阿诚告状是因,拿到猪肉是果。其他人看在眼里,惊在心里,再有人起了帮他的念头,都得想想苏玖昨日的下场。

    这个结果与她苏玖毫无关系,全凭阿诚做人做事。

    所以,何必为此忧心忡忡,她只管做好自己,这就够了。

    “其实,他不出卖你的话,这几两猪肉还是会出现在他家灶台上,甚至更多。”陆景了解苏玖,表面锱铢必较,是不想被人欺负,内心,其实是个很柔软的人。

    “怎么听你形容,我像个尽倒贴别人的冤大头?”苏玖转过头,严肃的盯着他。

    陆景眼神躲闪,推着她往厨房走,说:“快去煮肉,等肉煮好该半夜了。”

    她不是冤大头,她只是不忍心看着别人受苦罢了。

    今年的十八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引人注目。

    一到下午,家家户户飘出猪肉的香味,周围过路人无一不被吸引住脚步,更有附近其他坊的人过来打探消息,然后被里长一一劝了回去。

    蒙叔一直守在门口,黄昏时走了进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阿玖,你可知今日门口路过了多少人?”

    “多少?”

    蒙叔比了个八的手势,道:“有些是来打听消息的,有些,更像来找茬。”

    “何以见得?”陆景问。

    蒙叔道:“和他们那天过来要猪肉差不多。”

    苏玖翻着锅里的肉,心中一惊,或许她真小瞧了都城的规矩,原先她以为瞒过十八坊的邻里便好,如今看来,她得瞒过所有人耳目。

    一百多斤的野猪肉,很难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

    “先别说这个了,快尝尝肉熟没熟。”苏玖夹了一筷子放到碗中递过去。

    蒙叔见了,哎呦着笑了一声:“厨艺好的人果真会吃,这肉啊,还是得配着肥油来吃才香。”

    说罢,他瞥到烧火的陆景,道,“不过我家郎君不爱吃肥肉,他挑剔的很,只爱吃那精瘦肉。”

    果然是大户人家的郎君,苏玖默默想。

    这年头能吃饱饭,家境就算不错,有点油脂更是争着抢着要。每年临过年买肉时,大家都喜欢买那肥肉多的部位,少了免不了抱怨。

    能爱吃瘦肉而非肥肉,说明他们家从小不缺肉吃。

    “还剩些猪五花和排骨,改日给你们做红烧肉吃。”

    一听红烧肉,蒙叔眼睛亮了亮,继而又道:“自二十多年前随小姐去了西北,我再也没吃过红烧肉,差点忘了什么滋味,不知阿玖的手艺,与府中厨子相比如何。”

    眼前的蒙叔与往日一样,眼中却收敛了那份吊儿郎当,多了几分怅然,似乎在回忆什么。

    回忆他故去的时光,他的故土,还是那个已化作白骨的人。

    陆景忽得笑了一下,道:“来都城这样久,我还未尝过我娘爱吃的菜。”

    蒙叔道:“她不爱吃红烧肉,嫌腻,她爱吃腌笃鲜,每年春日都要来上一碗,入秋还记得。”

    “腌笃鲜?”苏玖问。

    她是叶城人,叶城在西北,她还未听过这道菜。

    “是一种时令菜。”蒙叔解释道,“用春日新笋和腊肉制成,汤鲜味美……不能说了,一会儿锅里的肉该不香了。”

    腊肉苏玖晓得,可叶城没人做腊肉,她爹也没教过她,改日她还得去别处学一学才行。

    陆景又往灶里添了铲石墨,他什么都没说,苏玖知道,他不是贪吃之人,他只是怀念他早逝的母亲。

    他很挂念这个味道。

    “苏娘子在家吗?”

    门又被叩响,听声音,是隔壁的刘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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