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英华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盖三两分第章风起于青萍之末翌日,直到快午时,王月生才从宿醉中真正清醒过来。

    她问崔鱼儿,昨夜郑姑娘离开时,面色如何。

    崔鱼儿道:

    王月生急忙梳洗停当,不施粉黛,不戴钗环,素衣素裙,去复园的铁匠铺找郑海珠。

    却仍是只有卢象升和葛家的师傅们在。

    卢象升当然立刻就看出王月生双眼浮肿、面色疲惫,却不好过于显露关切的心思,只尽量用温醇的嗓音、轻缓的语调,与她对话,以期令她能感到舒服一些,轻松一些。

    距离初见王姑娘,才过去了短短的六七日,卢象升却已开始意识到,在每个崭新的一天里,能够见到王姑娘,好像,都比见到珍藏版的兵书更欢喜。

    他一大早,就在葛师傅的叮当锻铁声中,精益求精地车好了两个六边形的百衲木块。

    倘使王姑娘验收后满意,他愿意包揽剩下的一百多块木片,不用王姑娘动手指来做这样的粗活。

    卢象升何尝意识不到自己不对劲。

    若是在从前,他顶看不上同龄人那种为尹消得人憔悴的调调,即便偶有与文友同年去青楼应酬,他也不过是勉为其难地到场点个卯,便找个由头回府看书去了,更别提对那些眠花宿柳之辈的鄙夷。

    到如今,自己真的遇到婉兮佳人,才知多少诗词曲赋,都唱不准心头那一寸莫名燃起、欲说还休、且试且惧的情丝。

    然而王月生面对卢象升时的目光,仍是静潭般没有涟漪。

    她听完卢象升的叙说,目光便越过眼前车床上那两个相当优秀的木疙瘩,落到火光红亮的铁坊外,堆起来的铁疙瘩。

    那应该就是郑海珠刚刚买来的铁料。

    王月生记得昨夜在郑姑娘面前的每一刻失态。

    一位曾经的秦淮红倌人,已然脱离泥淖,却将过去那些欢场里的爱恨,翻来覆去地讲给郑姑娘这样一个忙碌的良家女子听,自然是出于完成上峰交给她的任务。

    不过王月生也由衷感慨,郑姑娘的世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郑姑娘这一大早,已经做了这样多的事。

    王月生短暂地出神后,走到车床边:

    又扳着手指算时间:里就能合琴了。百衲琴的黏合断面多,面板底板完全合拢,松江的天气,大概须一个月。然后是上灰胎,那个有些久,得刮十几二十遍,然后再进荫房,明年端午出来,研磨、擦光、定徽这些,就快了。那么,一年又两个月,我囤的料子若可以出四张琴,我托从前故人们吆喝吆喝,就可以换回二百多两银子,可以给你们做三十把合机铳吧?」

    卢象升一愣,继而大为感动。

    王姑娘果然不是庸脂俗粉。

    萍水相逢,就能全力支持他们的理想。

    大为感动的卢公子,决定在自己离开松江去应天府参加乡试前,殚精竭虑地切料子。

    这种与同道中人双向奔赴的感觉,棒棒哒。

    直到不久后的一天,说好来调大漆的王姑娘没有出现在复园,而东边的清园,传来琴箫合奏的乐音。

    卢象升循声而去

    ,远远地望见,自己曾带着娃娃们试验水战火雷和撞舟的池塘边,王姑娘在抚琴,身旁立着一位儒巾男子执箫应和。

    一曲终了,男子又拿起薄薄的册子,开始唱:

    「栏杆月上两更天,别郎容易见郎难,

    朝来书信,约我重谐凤惊,眼前不见,教我泪痕怎干,

    挑起子个红灯,重把书上归期仔细看,计程应说到常山。」

    男子才唱了两句,侧头聆听的王月生,仿佛就找到了灵感,开始抚动琴弦,弹奏出一阙与方才琴箫合奏时全然不同、却与这山歌合得天衣无缝的曲调。

    卢象升呆立着。

    在他身后,从门外货郎出买来芦根汁消暑的郑海珠,看得分明。

    郑海珠走上前,轻声道:

    卢象升僵直的胳膊肘一松,小臂垂了下来。

    他无法不自嘲。

    半个多月前见到张燕客那位时,他从王月生疏离的客气中,还天真地认为,就算王月生来历暧昧,也与张燕客无甚缱绻瓜葛。

    或许,张燕客的祖辈,与这位王姑娘的祖辈有旧,燕客公子为世交之谊、出手救风尘而已。

    殊不知,眼前这位张公子,才是。

    鸾凤和鸣的,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正主。

    卢象升心底深深喟叹一声。他扭头看向郑海珠。

    这位相逢有些传奇缘由、相交却倾盖如故的小阿姐,递上来一罐清香的芦根汁。

    卢象升们心自问,不能怪郑海珠没有一开始,就向自己披露张公子的存在。

    这女子就是这样,赚钱很巴结,但在人情季动的隐约兆头前,澹澹观望,不掺合,似乎无论什么结局,她都无意点头,也不会摇头。

    其实这某种意义上与卫道士们唱反调的表现,反倒令卢象升越来越适应。

    卢象升向郑海珠笑道:() ()

    郑海珠也微笑着看他:

    卢象升点点头。

    ……

    这个夏天,郑海珠的大部分精力,并不会放在学堂里这段男配女配们的情感故事上。

    她只舍得分出一点点时间,引张岱去拜会了黄尊素夫妇。

    毕竟在大部分人的眼睛里,元配教和外室教势同水火,遑论拉在一起做同事。

    姚氏这样嫡妻身份的奶奶,现在可算得是学堂实质上的二把手,郑海珠安置了张岱的外室在学堂,怎能不和黄家老爷奶奶打招呼。

    所幸张岱情商及格,先将姿态放得很低,却也坦诚,强调了王月生原也是给朝廷效力的官匠人家出身,又叹息有情人拗不过命途枷锁之类。

    如此一番苦水倒足,姚氏先就发了话,道是,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留一两分善缘结在郑姑娘的学堂里吧,自己心软,郑姑娘更不是个削刻的人,王姑娘安心住着便好。

    此一节关系理顺了,郑海珠立刻拔腿,匆匆赶往镇江。

    为了尽快落实航运保险商社的业务。

    这个时代,文盲占九成以上,船老大和水手自然都是目不识丁,那些富商派出来运货的手下,也未必认得几个字。

    所以,郑海珠决定不要太书生气,上来就搞一大堆保险条款,而是学刘邦入关、约法三章的接地气模式,保险商社初创时期,宣传得简单点。

    标语是这般通俗

    易懂地对外讲,待有货主上门问时,郑海珠再准备带着郑守宽,一单一单和对方谈。

    譬如,小船,旧船,风险大,得加钱。

    沉船和失火都管,得加钱。

    沾水就完蛋、不可能挽回残值的货,得加钱。

    沿途盗匪劫走货物,加钱没用,不在承保范围。

    与此同时,并不在商社露面的吴邦德,依着先前与郑海珠所商议的,训练招募的男女纤夫,乔装打扮,演了场翻船、捞货、折价出货、郑氏理赔的戏,在镇江交运货的货主间传了开来。

    如此约莫大半个月,开始有头脑灵活的徽商货主,来问承保事宜,继而,淮扬商人也跟上了。

    郑海珠最担心的,倒不是这种模式马上有人学,毕竟铺那么多银子的业务,这个时代的人还有点心里抖霍霍,更愿意拿这笔钱去倒腾实实在在的货物。

    她警惕的,是出现保险诈骗。行事草莽、心术不正的船老大,或许会与货主的手下串通,谎报事故,私下吞了货物,反正有保险商社赔钱。

    郑海珠与吴邦德谈了这种隐患,吴邦德直接回答,这不是隐患,这就是明患。

    郑海珠点头道:

    想一想又道:

    吴邦德笑:

    郑海珠却不笑,只盯着他:

    吴邦德听着二字,心头微动,但面上毫无异样,反倒直截了当道:

    郑海珠展颜:

    吴邦德看起来很满意:

    气氛松弛,郑海珠终于决定问一个此前还不到火候问的问题。

    吴邦德闻言,带着一个上扬的声调,轻轻发出一个。

    郑海珠自与他打交道以来,十分专注他的语气词。

    以她的有限的相处经验,吴邦德习惯用一个有些愣怔的语气词,来掩盖他正在斟酌答桉的状态。

    这往往意味着,答桉并不像去国子监买儒巾那样稀松平常,比如之类反正不会出错的口号。

    吴邦德顿滞须臾,道:

    郑海珠猜到答桉并不怎么好,但没想到会听到三个字。

    她双眸中忽起波澜的变化,令吴邦德以为她是在歉疚自己的莽撞打听。

    吴邦德于是主动又加了几句戚金曾试图营救的细节,以示没有厌恶回答这个问题

    。

    郑海珠意识到,与正确的文官武将群体打交道,像今日这样的机会,往往不期而至。

    她于是眯了眯眼睛,露出的神色,非常直率地说道:

    吴邦德没有立刻接话。

    郑海珠笃诚地截住对方的目光:

    吴邦德扬了扬眉毛:

    郑海珠摇头:

    吴邦德嘴角露出古怪的笑容:

    郑海珠在心底给吴邦德点了一个赞,暗道,对,这李永芳,不仅是个鼠辈,还将会是大明帝国第一位投降后金军的高级将领,我们后世许多人,都知道。

    郑海珠继续问道:

    「是,还在守着抚顺。「

    郑海珠道:

    吴邦德道:

    郑海珠皱眉道,

    吴邦德不置可否地叹口气。

    郑海珠忽然冷冷地,半带着谐谑半带着认真道:

    吴邦德也现出类似的口吻:

    郑海珠正色道:

    吴邦德盯着郑海珠,意味深长道:

    郑海珠浅浅地露出笑容,并没有激烈的语气。

    吴邦德站起来:

    郑海珠抿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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