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英华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盖三两分章有贝是为贤郑海珠向东林中的实干家何士晋献计献策、举荐贤才的时候,离承恩寺素斋馆七八里远的赵府里,另一些东林人,也在饮茶议事。

    时任太常寺卿的东林掌门人赵南星,看似面沉如水,目光深处却蕴着一丝施施然,投向东墙花架后挂着的《秋山行旅图》。

    那是一个月前,董其昌辞去太常寺少卿之职时,亲自执笔绘就,送到赵府。

    赵南星欣然收下,心中对董其昌此人,既小有鄙夷,又还算满意。

    这个松江府来的老滑头,素来以他们东林友人的面目亮相,其实又和齐浙二党中的文士来往频繁。而新君登基后,董其昌的表现,在朝臣们看来,更是透着精明。

    天子一召唤这位旧日恩师,老头子来得比谁都快,先坐了太常寺少卿的位子,官场宿将们都估摸着,接下来就该去礼部做“大宗伯”了。

    不想,才过去半年,这位帝师便以年迈遇疾、不适应北地气候为由,向朱常洛请辞回乡。天子倒也未多挽留,赏赐了一块御笔写的匾额后,准其孙儿董庭进入国子监读书。

    京中文臣,纷纷感慨董其昌会打算盘。

    用最短的时间,将帝师的名头做响,他画了拿出来吆喝卖的那些所谓大作,定又能加价不少。

    至于辞官的缘由,大概是看到东林派一改万历年间的颓势,如蝗虫般开始占据各部院衙门的要职,董其昌不愿因争夺礼部尚书一职得罪东林,知趣地避退了。

    反正这位董公看起来,寄情丹青、顺便敛财的劲头,远比他心系社稷的人臣之义大。

    赵南星从不在本派门人面前讳言,自己应该成为下一任礼部尚书。

    故而,董其昌不战而遁、临行前还将文士间那点儿假惺惺的礼数做足,送画作别,赵南星虽看不上这个南方人不太像爷们的怯懦,心里实则挺舒坦。

    唉,同为南直隶人,那个郑氏就不如董其昌识时务,以至于还要劳动他赵南星这样重量级的人物来思量此事,并着人发话。

    “郑氏要陪皇长子去泰山,让那个姓魏的阉官同行吗?”赵南星呷一口茶,问坐于下首的杨涟。

    “大略不会,魏进忠要动身去洛阳,让福王献银给太仓库。”

    赵南星眯了眯眼睛:“魏进忠是皇长子的大伴,陪去泰山理所当然。”

    杨涟犹疑须臾,回应道:“唔,所以那郑氏,似也不像时时、事事都与魏进忠搅和在一起。”

    “呵呵,”赵南星冷笑一声,“看似不同行,实则彼此引为奥援。一个替万岁弄银子,一个替万岁教太子,都是往近臣的路子走。”

    杨涟道:“鹤亭公,那就让礼部驳了郑氏的请求吧。”

    赵南星却摇头:“恰恰相反,我会与韩公说,答应下来。”

    赵南星口中的“韩公”,乃时任礼部尚书的韩爌,亦是东林元老之一。韩爌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入阁,成为次辅。

    见杨涟稍显困惑,赵南星心中不由叹气。

    这个杨胡子,无论对天子、对大明,还是对本派东林,的确堪称忠心耿耿,奈何性子直得像三大殿的横梁,都坐到总宪位子了,还不会拐着弯儿去琢磨人心。

    “文孺,妇人心,海底针,你以为郑氏要去泰山,只是和董其昌一样,往自家脸上贴点金?你再想想,泰山,山东……”

    杨涟捧着茶杯,思忖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鹤亭公的意思是,她或许,要去联络亓诗教?”

    赵南星点头:“方从哲下野后,亓诗教这个得意门生也乞归故里,浙、齐二党看似骤然势微,其实他们哪里是肯善罢甘休之人。我记得,此前问你郑氏的人品,你说她自诩没有门户之见,当着你和老左的面,都不避讳褒扬亓诗教是赈灾有方的能臣,可见,她对齐党也不陌生,说不定,在南直隶时,就由董其昌牵线,拜谒过齐党的什么人。”

    杨涟皱眉道:“可是,方从哲的那个浙党同乡姚宗文没少整她,亓诗教的座主就是方从哲,郑氏不会心有芥蒂?”

    赵南星撇嘴:“这种商妇,始终还是将利字摆中间,为了一个利字,可以今日王府拜干娘,明日干爹便姓张,不奇怪。与浙党有过节,却向天子推崇浙党首脑的弟子、齐党的盟主亓诗教,更显得她虚怀若谷,教天子欣赏。文孺,这便是商人最擅长的矫作纯诚之态。”() ()

    杨涟听了,心中蓦地生起一丝不太舒服的感觉。

    他们东林,当初主张的就是打击大地主与宗室豪强,支持中小地主与农户,以及穿梭各州间的商人,但此刻,赵南星流露的,却是对商贾群体的深深鄙夷。

    但杨涟又的确恍然大悟,他觉得赵公分析得对,亓诗教是郑氏目前最有可能去笼络的一派。

    “鹤亭公,涟这几日,便在我东林中物色子弟,去莱州,看看后头一两月间,亓诗教可会接洽郑氏。”

    ……

    辰初时分,老秦还在张罗伙计将南边新运来的货物分门别类、贴好要送去京中各渠道的纸条,忽听胡同口传来马蹄声。

    回身看去,马上赫然一位蟒袍公公。

    魏忠贤驰马进前,跳下来,把缰绳往老秦手里一塞,抬眼看到从商号里走出来的郑海珠,登时露出一副“我来给你撑腰了”的表情。

    “郑夫人,你一句话,老魏我给你把吏部那个嘴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办了。”

    郑海珠莞尔淡笑:“这才什么时辰,魏公公就站在眼面前,我还以为做梦,自己成了哪朝的太后,眼一睁就有人请安呢。”

    魏忠贤心里乐呵。

    与郑海珠的交情越攀越深后,魏忠贤发现,这妇人无论对马祥麟那样天神一样的武将,还是对那些鼻孔朝天的文臣们,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哎,偏偏对着他老魏,竟然时常会捏出几句不虑分寸的打趣的玩笑话。

    这说明啥,说明她跟咱老魏才是真亲近呗。

    魏忠贤于是大咧咧往商号正厅的圈椅上摆了屁股,对吩咐伙计上茶的郑海珠道:“听说夫人受了委屈,我能不急么?我早就看出来,东林那些酸臭腐儒,心眼子就针尖那么点大,见谁成了万岁爷的红人,就整谁。亏得王安王公公把他们当菩萨似地敬着。”

    郑海珠在魏忠贤对面坐下来,笑容已隐去:“老魏,多承你挂念,其实被几个屁都不懂的愣头青骂两句,不是什么大事。你办了丁允之后,我就说过,整人不能上瘾。况且,丁允当初对我是使阴招,东林嘛,毕竟还算明火执仗的君子。”

    “就这还君子?我的天,”魏忠贤含着热茶,咕哝道,“那行,夫人发了话,不和他们一般见识,老魏就不越且代疱了。”

    “是越俎代庖。”

    “哦对对,越俎代庖。”魏忠贤讪笑,又带着讨好之意道,“夫人总说我没读过书,我脸上挂不住,就找了两个内书房出来的小牌子带在身边,教我识识字、学学读书人说话。目下离出师还早,常年别字,让夫人见笑了。”

    郑海珠摆手:“肯学就好。你去洛阳,也是得改改言谈。王府里那些幕僚,话里有话的本事,不逊于朝中文臣。你几时动身?”

    “明日。”

    “除了拉回银子来,咱帮万岁爷所做的长远打算,你可也得开个局。”

    “那必须的,夫人放心,老魏一定把福王的田产,都记得门清。那两个能写会算的孩子,我也带去洛阳。”

    “好,”郑海珠畅然应着,又作了闲闲的口气道,“五月天,洛阳牡丹艳,你把客娘子也带上,一道去散散心呗,也教她看看,什么司礼监的掌印秉笔的,哪有你这样替万岁爷收账的威风。”

    魏忠贤心道,郑夫人真是对印月大度。

    他面上却有些无奈:“夫人,我想带她去来着,她不愿意,说就呆在京城,自在些。”

    郑海珠暗道,那就让她再背着你魏忠贤,偷一阵汉子吧,也让李大牛他们,多攒些证据给你魏公公看。

    “对了夫人,”魏忠贤放下茶盏,欢喜道,“昨儿万岁爷给我赐了新名字,老魏我不叫魏进忠了,从此以后就叫魏忠贤了。”

    郑海珠会心地笑起来:“这名字可太好了,贤字底下,是一个贝字,万岁爷信你,指望着你,给太仓和内库,多弄银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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