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大放厥词,再也不会回那个家。

    然而真当对方举家搬离,被抛弃的感觉仍使秦羽织倍感荒凉,所以她内心是渴望家庭和牵挂的,即便相看两厌。

    就在秦羽织无数次渴望,失望,渴望,失望的过程中,‘家人’这个词,也以刺的形象,深深扎入她的骨血,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她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不是他们的刺,如果是,对面的人挥手把刺拔去了,多么轻飘飘。

    秦若琛对着空空的楼梯凝望了一会,何尝不是在悲伤的?前不久,她对秦羽织说会永远爱她。

    意料之外,第一个来劝秦羽织的人是沈贺文,夜晚,他们隔了一道门,他在外面问:“要不要喝热牛奶?”

    “明天我不会去送行。”

    “羽织,你们是亲人。”

    沈贺文几时也学会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了?

    “我们从来没有以亲人的形式相处过,甚至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

    “我不知道我到了那里说什么,”她道,“告诉他们永远别再回来?”

    沈贺文在门外沉默半晌,就当秦羽织以为他要放弃时,开口:“我只是不希望有一天你会后悔。”

    羽织嗤笑一声:“我怎么会后悔?”看来沈贺文并没有想象中了解她。

    数月记忆编织出的是可怕的噩梦,足以将过去未知的十七年感情消磨殆尽。

    她想有时候自己也是需要爱的,即使不愿意承认,她也曾渴望过那个老人给予自己一丝丝慈祥。

    有多少次喃喃自语,祖父哪怕只分给她给予小茉莉的一半温暖,她定然永志不望,心满意足。

    可祖父究竟给了她什么?是一个耻辱的身份,还是数也数不清的困惑?

    回忆时,秦羽织忍住眼泪,大腿上平添了几道掐痕。这不是伤心,只是无比的怀恨在心。

    天蒙蒙亮,推开房门,沈贺文在这守了一夜,他这么高个子,在卧室门外的扶手椅上睡了一整晚,两条大长腿无处安放,悬在扶手上,亏得这样能睡着。

    那杯牛奶已经冷却,上面起了一层厚厚的奶皮,暗淡,浑浊。

    只是极轻的动静,他睁开眼睛,有些惺忪:“你醒了?”

    风流倜傥的沈贺文几时这样‘落魄’过。

    一夜而已,下巴就有了胡茬,眼下乌青隐约可见,衣角有一半挂在外面,另一半却好端端塞在皮带里。

    “我答应你,我们这就出发,”秦羽织突然改了主意。

    那一刻,她未发觉她实际是极端幼稚可笑的,“朝令夕改”只是因为发现这个男人在乎自己。

    既然收之桑榆,何忧失之东隅?

    秦羽织口是心非道:“人在屋檐下,屋主人的意见岂能置之不理。”

    沈贺文脸上的疲倦一扫而空,振奋道:“好,等我。”

    沈贺文一面吩咐黄妈准备早饭,一面让荣叔去开车。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需要赶快。”

    她转身回屋子梳洗,应道:

    “十五分钟后,楼下会合。”

    岸边的风很大,荣叔把他们直接拉到码头,然后自己驾车去岸边等着。

    秦老爷即羽织的祖父、姑姑、姑父和大小茉莉站在不远处。

    还是小茉莉先看到她的,不满地对妈妈说:“秦羽织怎么来了?”

    大茉莉道:“我们等的就是她,你不知道吗?”

    “这不可能。”

    “祖父都不要她了,真是阴魂不散。”

    秦羽织离开沈贺文的身旁,微笑着上前:“放心,我不会与你们同行。”

    “你也休想。”小茉莉恨恨道。

    秦羽织反常的平静,第一次拿出成年人的口吻:“小茉莉,到了国外你也要听话,认真听每一个人的话。”

    小茉莉果然用恶狠狠的目光瞪过来,秦羽织心头快慰,却不表露,扬扬眉头,冲她挑衅。

    她何尝看不出,小茉莉不想出国,不想循规蹈矩,却不得不。

    报复的快感使人轻飘飘的。

    然后秦老爷来了,看透秦羽织一样,厚厚的镜片把她从头到脚掠了一遍,却选择对沈贺文道:“沈先生,麻烦你了。”

    习惯性忽视她。

    他们去到一边说话。

    姑父贾士章拿着众人的号牌去办理登船手续。

    这个忙碌的男人很少现真身,不是忙着交际就是忙着做生意。

    姑姑欣慰地看过来:“谢谢你能来。”

    “不知道姑父会不会习惯海外的生活?”

    “总会习惯的。”

    “可是国内这么大的根基,说断就断了,怪可惜,真的不能东山再起?”秦羽织学会理性分析。

    “也是没有办法,好了,姑姑使眼色,”他回来了,别再说了。”

    贾士章笑得和善,叫走小茉莉,好一个鞍前马后。

    秦若琛忽然将一把钥匙塞进羽织手心,环扣系着吉祥如意的红绳,绳子的一端编织着精美的图腾。

    “我有一艘船,买来后也未出过海,此去不知多久再回来,劳你帮我打理。”

    她眼神儿温柔,说不好是留恋故土,还是舍不得故人,理应都有。羽织一下子伤感起来,顾左右而言他:“船舱都有什么?我能出海吗?”

    “几张旧帆而已,偶尔取出晾晒,当然可以出海,不过要请可靠的人。”

    “好,好。”她无心地应喝着。

    秦老爷回来了,他道:“交给她,能放心吗?何不拿去变卖。”

    沈贺文道:“羽织,收了长辈的礼物,要记得道谢。”

    秦老爷不满。

    姑侄并肩倚靠着栏杆,好像一切并没有任何不同。

    想象中的离别场面没有发生,面对即将相隔万里的人,彼此都是平静且麻木的。

    人是迟钝的动物。

    风照常吹拂,只是比城市街道上的风更骤烈。

    阳光照常温暖,风光中夹杂船鸣,那便是姑姑他们即将踏上的轮渡。

    两人都穿着齐小腿的长裙,大大的沿帽,一齐低下头时,宛若姐妹,奔跑着的外国水手一边拉缰绳一边朝她们吹口哨。

    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

    回去的路上出奇沉默,应该说是秦羽织沉默,沈贺文不来打搅,荣叔专心开车,距离海岸线越来越远。

    现在,羽织打心眼儿里感谢沈贺文,他在替她的将来铺路。

    多年后,她当会庆幸今日的体面。

    但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人去楼空的事实,此刻开始,秦家仅剩下她一人。

    幸在,有沈贺文。

    他很少加班,不管公司的事务有没有忙完,夜里七点一准到家,他担心秦羽织寂寞。

    之后便是夜夜笙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过去,她深信看透了这座城,竟不知,它尚有许多面是不曾识的,疾苦的,繁华的,璀璨的,萧条的,纷乱的,井然的,到了深夜,会看的愈发清楚。

    车子开过跨江大桥,乌云遮月,醉酒佳人妆容精致,肆意游荡,到了白天回到素面朝天,她就会想起那本压箱底的《聊斋志异》,“我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待得子时,幻化人形,春宵苦短…”

    她们为何放纵?为何克制?

    沈贺文问,为什么表情那么古怪,想到什么,羽织答:“又有书生要跌进网里。”

    他将视线投向窗外,半晌目光流转:“你岂知那书生不知她的真身,又怎知他不是用情至深而自愿沉沦?”

    他的眼睛像是口深潭古井,望不到底,她被吸进去,退出来,笑道:“说远了不是?”

章节目录

堕落花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同消古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同消古并收藏堕落花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