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就是那天在操场言语讥讽小荣,进而间接帮助到秦羽织的人,他姓赵,单名一个生字。

    学校本就不大,加之像今天这样的大课一周一次,久而久之也就熟了。

    听他这样说,女孩儿们喜出望外,纪雯当即要求赵生引荐,他却有些为难,道:“非我不肯,实乃不敢也,老师这人颇有些性格,不喜欢与人打交道。”

    这事到秦羽织也就完了,可纪雯很会与人拉扯,言语间攻城略地,她道:“别推辞,我是没见过隐士高人收入仕弟子为徒的。”赵生有个叔叔,官做得很大。

    赵生只得讲实话:“算是服了你,实不相瞒,梅蔷是叔叔座上宾,收我为徒因为人情,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她成名,不见得再认识我。”

    空欢喜一场。

    徐莹道:“这么看,梅蔷并非石佛,赵生,她的住址有没有变?”

    赵生痛苦地抱住头,大概悔不该逞一时之快,惹来这么大麻烦,他道:“容我打个电话。”

    纪雯道:“你去,我们在此地等你。”

    他走后,大家本不报希望,谁知,没一会儿他回来了,表情古怪:“真神奇,老师痛快的答应了。”

    能有这样的转折,始料未及,最终商定,由赵生带秦羽织去拜访梅蔷,纪雯,徐莹鹤子三人留在校园。

    梅蔷的音信皆由赵生转达,她似乎惜时如金,深夜仍旧工作,会面也定于夜间八点钟,如此一来,不免要想办法躲过宵禁,羽织带赵生去了与沈贺文离校的地方。

    翻过栅栏门时,她想到那夜的沈贺文,一瞬的功夫,赵生跳了下来:“让叔叔知道非打死我不可,我都干了什么。”

    ……

    梅蔷的家十分古朴素雅,精心设计但看不出矫揉造作的痕迹,这与她一生的事业有关。

    当日,她裹着一件羊绒披肩出来迎接他们,是比想象中的艺术家富态的。

    她很和蔼,或者说是客气,请孩子们吃水果。

    “你就是苏晴的女儿?”还以为会寒暄一阵子,没想到引他们在客厅坐下后便开问了。

    不过这样也好。

    秦羽织说:“是的,梅老师,听说您与母亲在大学住同一间宿舍,想必您很了解她。”

    “当然。”

    看样子她有许多故事。

    羽织问:“能否说与我听?”

    “看你要听什么。”

    梅蔷的眼睛一直在探究面前的女孩子,气韵浑然天成,五官无可挑剔,当年的苏晴给人一种‘美,却不敢接近’的感觉,这女孩子则是‘美的入世’。

    这年纪的女子,还不知岁月催人老,连妆容都带些不修边幅的味道。

    梅蔷多羡慕这份潇洒,她如今是只得用金银首饰去装潢自己了。

    不过女孩虽然衣着朴素,颈间丝巾却价值不菲,她本人未必知道。

    秦羽织道:“任何。”

    梅蔷不知道她记不起许多事:

    “你母亲是学生时代出名的美人,很有才气,许多人爱她,”她坦诚,“苏晴很可爱。”

    赵生道:“能令同性以可爱形容的女子,定然不简单。”

    “研究艺术的人,难免恃才傲物,可她有才华却不自知。”

    “我们相识那年,与你们一样的年纪,大多数同学还在为学书法还是绘画困扰,她已经是李老的关门弟子。”

    “李老?不会是那位…”

    “正是。”

    “哪位?”羽织问。

    赵生侧头小声对她说:“我们学校艺术班的创始者。”“啊…”是个位列仙班的,她肃然起敬。

    婴孩的啼哭自二楼传来,女佣下来,对梅蔷道:“太太,他在唤您呢。”

    梅蔷苍白的面孔露出一丝腼腆的微笑:“让你们见笑了,将近四十岁才生下他,都被周围人惯坏了。”

    原来她臃肿的身材,是生育尚未恢复。

    “婴孩没有时间概念,晨昏颠倒,白日沉睡,专挑夜间大哭,我只得调整作息,夜晚创作,兼顾喂奶,白日补觉,如此所有人得到休息。”

    羽织看向赵生:看,你以为孤僻古怪的人,其实另有隐情。

    赵生起身告辞,不知不觉,他们在此留了一个钟头,梅蔷已把孩子抱在怀中,软软胖胖的小家伙十分可爱。

    “招待不周,让你们白跑一趟。”

    秦羽织说:“本来也是漫无目的,所以哪怕有关母亲的只言片语都是难得的收获,谢谢您。”

    “你真懂事。”

    路过穿堂,一幅巨作悬挂墙面,未着色的羽毛,迎风起舞。

    梅蔷道:“我们的毕业作品,你一定也在苏晴那里见过。”

    原来姑姑的羽毛是母亲的,秦羽织震惊。

    “是的。”

    “不介意的话,可否告知我苏晴的着色?”

    “蓝色,”秦羽织道,“大海一样的颜色。”

    “从未见过蓝色的羽毛。”

    羽织笑:“不知道,或许并非写实。”

    离开房门,回望一眼,梅蔷仍在望画所思,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与一分钟之前那个梅蔷很不一样。

    艺术面前,她宛若婴孩。

    可敬的艺术家。

    “她好像很喜欢你,”出来后,赵生对秦羽织说,“她见你笑容很多,对我们却不。”

    秦羽织却认为梅蔷欲言又止。

    纪雯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弄来梅蔷班级的毕业合影,十几名女生,全部青年装,中长裙,齐肩发,羽织认不出苏晴。

    很快,迎来第二次拜访。

    第二次造访梅蔷住宅,仍然是夜间,像是彼此默契的约定。

    一个夜晚,一杯茶,一段故事,以及回去以后彻夜难眠。

    意外的是,开门者是一个男子。

    门铃才响过一声,男子即出现,他介绍自己为“芳龄的丈夫”,奇怪,芳龄是谁?赵生在她身后小声道:“这位是师公。”

    秦羽织后知后觉,梅芳龄,梅蔷,竟是同一人。

    男人把客人领到室内即消失去了二楼,不苟言笑的样子与梅老师‘笑春风’的神情形成鲜明对比。

    路过走廊,羽织见到那幅画已经上了颜色。

    “怎样,是否相同?”

    梅蔷不知何时出现,斜倚门框,发梢微湿,沐浴更衣后的她肤色愈发苍白。

    “很美。”秦羽织道。

    她没有说,与母亲的还是不一样,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待画做成,我会加上苏晴的名字。”

    她想,母亲大概不会在乎这些,但还是说谢谢。

    画册摊开在茶几上,均是手稿,羽织捧在手里翻看,不由得惊叹梅画师高超至此,有的仅仅是凌乱的线条,看似无章,却是一张怪人的脸。

    她看痴,久久难以入座。

    梅蔷为自己斟红茶,轻笑:“你仿佛从未看过母亲的手稿。”

    “这是母亲的画作?”秦羽织不敢相信。

    “画作?你可以这样称呼。”

    赵生很合时宜地插进话来:“来来,两位女士快快请坐,你们不坐,我怎好入座。”

    羽织忘记了母亲,忘记了生活中的她,何尝不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此刻她与母亲仅剩艺术上的关系,她的血液向心头奔涌,目光无法从图册移开。

    抛开血缘,她们的底色竟然相通,她尚能欣赏母亲,真是天赐的缘分。

    羽织想,学生时代即有如此手稿的女子,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必成大家。

    她是十分欣慰的,因母亲死前并不是默默无闻,但同时也觉得若有所失去,秦家把一切都藏了起来。

    “看你如此激动,我还能不能说这里只是废稿?”

    “什么?!”换赵生惊叹,“给我,都给我,我拿去给叔叔装订出版,或能卖个好价钱。”

    梅蔷白他一眼:“俗气。”

    又道:“没错,废稿,被苏晴抛弃的作品,却被我视若珍宝,反复观摩,近二十年灵感所在。”

    秦羽织道:“我的室友张鹤子每每写文章,也要扔满地手稿,称自己写的东西惨不忍睹,殊不知,我们亦会在她离开后偷偷将其收起,熨平,因实在才华横溢。”

    梅蔷点点头:“谢谢你的体贴,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

    想到来意,羽织将毕业生相册取出,梅蔷接过,看了一刻,很是爱惜地擦拭着照片表面:“原本我也有一张,可惜搬家时弄丢了,你们可还有第二张?能不能把这张留给我?”

    赵生办法很多:“我会向照相馆取经。”

    “谢谢。”

    秦羽织问:“梅老师,这上面哪一个是我母亲?”

    “里面没有苏晴。”

    “什么?”

    梅蔷抬头:“你的母亲尚未毕业,她自然不会在这里。”

    若说前头那次是震惊,这一次又算什么?

    羽织久久说不出话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赵生同样如此。

    梅蔷见状,面色突变:“怎么?你不知?”羽织摇头。

    “造孽,说了不该说的,”她很自责,“我没考虑那么多。”

    秦羽织想,是坦诚的时候了,遂将失忆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梅蔷点头:“难怪你来寻我,你把她忘了,有没有办法痊愈?”

    羽织说随缘。

    “能不能再讲些母亲的事?”

    “看来是天意,”梅蔷定了一会神,道,“毕业那年,苏晴嫁给了你父亲,中道放弃学业。”

    答案竟然是这样?

    羽织追问:“可是学业与婚姻并不冲突,有人逼她?”她几乎肯定是秦老爷。

    梅蔷道:“我并不知道那么多,对不起,我不能揣测任何人。”

    女佣适时打断对话:“太太,汤煲好了,要不要端上来。”

    “抱歉,是我进药的时候,生完她身体很不争气。”梅蔷对客道。

    离开的时候,每个人都不在状态,或多或少地陷在困惑里。

    赵生送秦羽织回学校,路上失落道:“多么可惜,她本有机会成为第二个梅蔷。”

    谁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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