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葬礼过了,不觉,深秋已至。

    工期拖延两月有余,同行不催促,却已有了别的工作忙碌,不然干这行要饿死。

    这天秦羽织与戏组约好八点相见,火急火燎穿好衣服,下楼来遇到阿濮。

    “你是不是又瘦了,薄似一张纸,等等,你做什么,没看报?”

    羽织疑惑状。

    “布拉格沦陷,战事吃紧,举国人人自危,谁还看电影?”

    “导演怎么说?”

    阿濮哼笑:“那老头散了戏班,躲到云南去了。”

    “假期何时结束?”

    “遥遥无期。”

    那时谁都还不懂这四字的分量。

    …

    秦若琛与齐楚在国内的度假即告结束,老宅空了,行礼打包好,只待登船。

    羽织没想过,回到故地物是人非,曾经多么森严庞大的家庭,如今,只剩三两仆人,待女主人收回钥匙,结完工钱,便另谋出路,可年轻人竟连几天也等不及,催促说:“另外一户人家已付了定金,今夜说什么也要搬去新东家那里。”

    秦若琛气得不行:“又不是没付你工钱。”牢骚不断,但也没辙。

    “我实在舍不得你,姑姑。”

    “我在国内心愿已了,正是多事之秋,你今后万事小心。”秦若琛道。

    这一时,羽织使起性子:“如何算已了?老宅还在,公司亦需一个精明干练的人打理。”

    “我已将公司变卖,帮贾士章度过难关。”

    贾君离开秦家后,另起炉灶,身边的朋友多数变卖家产,暂避时局,他却在江南开了一家又一家工厂,时局动荡,钱是打了水漂,如今正在困局。

    “姑姑!”

    “就凭他给老爹披麻戴孝,我也要帮他一程,”她说,“羽织,这世上是有义气在的。”

    齐楚早在天井等候多时,他双手插在夹克外套里,金黄的头发打着慵懒的卷儿,双眸因异样的蓝色而格外深邃。

    “琛,中心公园的枫叶红了。”

    若琛笑:“你怎么知道我要邀你去赏花。”

    二人的影子渐渐消失在门洞中。

    秦羽织想,姑姑告别了前半生,选择了她的后半生,至于齐楚是不是良人,谁也不能保证,但正如姑姑所言,人间尚有义气在。

    ……

    贺文的外祖母六号踏上归程,此前一日,他在汇中饭店设下宴席,为之践行。

    六点钟刚过了几分钟,老太太携着张五爷,赵掌柜,走进包间,后头跟着王婉卿若干人。

    其中一老一青正是当日寻来要债的苦主曹家,至于五爷等,却是特意从天津坐火车赶来的宗亲。

    见面,曹伯推了他侄儿一把:“小时是见过了,来之前也念叨,怎么如今见了妹妹,反倒像木头人?”曹永泰轻声道:“宛卿妹子近来可好?去年合校了,但听说妹妹已不在那里读书,现下是在家中?”

    王宛卿只是点了下头,却并没有继续搭理他,曹伯道:“姑娘大了,心里头藏了亲疏,未必肯再与你亲厚。”宛卿道:“叔公这话就见外了,小时没少上家里叨扰叔婆,我都记着的。”

    “果真?”

    王老太太这时道:“她对她叔婆的观感倒是比你好。”曹伯哼笑道:“她叔婆对她有用,这是自然。”王宛卿脸上臊得一阵红一阵白。

    张五爷突然发难道:“老曹,账收不回,我知你急,可追来上海,逼迫一群老弱妇孺,是你的不对了。”

    曹伯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今日叫我来,是联起手来对付我,怎么,要账的反倒成了理亏的?不怕叫你们知道,我也有后手,槽帮、脚行正四处打听你家老二的下落,扬言要他一只手,我给他们递个话,老二虽没找着,可王家躲来了上海,你猜他们会怎么着?!”

    五爷道:“我说话难听叫人误解。”王老太太打断道:“我早把你们看透,有奶便是娘,办法倒不是没有,只是有的人怕不答应。”曹伯脸一红,随即冷笑道:“若真有法子,大可不必兜圈子,在座的哪个不是敞亮人。”

    赵掌柜的道:“说来简单,二爷如今不当家,自然有心无力,若是轮他掌家,随意变卖个闲置的产业,这窟窿补起来也容易。”

    他说完,众人的目光不由得聚集到坐在一方从未说过话的沈贺文身上。

    曹伯双眼一转,遂明了,今日自己叫人当枪使了,人家是要逼人交权呢,不过转念一想,于他无害,遂不发声地坐在一旁。

    ……

    一边心中道,还钱或交权,这沈公子只可择其一,但无论哪种选择,都能叫沈家拨一层皮,好受不了,而王家呢,看似叫苦不迭,却是坐收渔翁之利的一方,这是要吃定沈家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张五爷,老太太等族老们,表面满是云淡风轻,实则内心无不等得焦急,且看沈贺文如何抉择,他们并未想过能将生意全部收回来,毕竟人家真金白银掏了钱的,真逼急了,兔子还咬人呢,好的结果是双方各让一步,能趁势收回一半,也不怵将来与他江南江北对峙。

    各人藏了各自的心事,不以真面目示人,这戏台子上,眼看茶凉了,沈贺文终于开口:“眼下有谁能找到二舅?”

    老太太心中一喜,有希望,道:“这么个大活人怎会凭空消失,这你不必挂心,”侧头道,“赵掌柜,出来时带着印章没有?拟一份合同出来。”

    赵掌柜心说,印章是你老太太来上海前就在怀里揣着的,怎么反来找我要?必是不想外人看出你的心急,我自然不会戳穿,遂道:“印章有,合同我这就拟了给诸位送来,稍等片刻。”

    老太太点头叫他去办,不料,沈贺文却道:“回来。”

    赵掌柜一心立功,脚下步伐哪里肯停。

    “我说话,你没听到吗?”沈贺文声音一沉。

    赵掌柜看向老太太,又看沈先生,对方声音不高,甚至神态也无兴师问罪的意思,可空气骤然冷却一般,叫人发慌,他乖乖落回座位,丝毫未曾察觉,已是满头的汗。

    沈贺文为自己添了红酒:“那笔款,我可以代为偿还。”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无不意外。

    这笔糊涂账如何也轮不到他头上,曹家连同几个债主日夜围困天津的旧场,割去尾大不掉的部分,再则债务两清,本就是两全的选择。

    老太太道:“贺文,为了严防你舅舅,自损八百,倒是犯不着。”

    曹爷笑:“沈公子愿意花钱平事,我是没意见的。”

    老太太投来不满的目光。

    包厢在二楼,放眼望去,外头一水儿的雕花屏风围栏,楼下月师静静地唱着江南小调,古色古香,影影绰绰,谁能想到这房内的剑拔弩张?

    半晌,服务生上菜,苏间行说道:“款子分三年还清,曹老爷需负责将废场拆了,工程一年一验,若没问题,会计自会打钱给你,当然,是包含利息的。”

    曹爷登时吹胡子瞪眼,一拍桌,高声道:“你敢耍老子?”

    “天上不会掉馅饼。”老太太作壁上观。

    “苦主想讨回钱,还要当牛做马,沈先生是不是在国外时间久了,不记得国内的处世之道,算盘打得也忒响。”曹永泰低声埋怨,若不是顾及大伯年事已高,激动不得,更过分的话他也说得。

    曹爷道:“这回永泰说得没错。”

    苏间行心头这弦遂绷得愈发紧了,明摆着的鸿门宴嘛。王家看似近亲,可方才年轻后生几句质问,不见哪个开口打圆场,期待着先生出错,从中谋利。

    另一头,曹家虽生意做得失败,可江湖上颇有几个名声响亮的朋友,今日来对峙,也是带了人的。

    极短的功夫,苏间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抬眼瞥见沈贺文拧了眉心,似有为难之状:“这样看来,只能按最初的法子办了。”

    “什么?”曹爷怕是听岔了,还问了句。

    这时,外面似有动静,楼梯地板均是实木的,踩起来难免咚咚作响,更何况上来的是一队足踏军靴的警卫了。

    到了格栅外,队长由与沈贺文握手,低语,老太太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苏间行苦笑:“看来是人找到了,曹爷您这就可以将人领走。”

    “是有老二的下落了?”此时一旁的张五爷也反应过来,“还是不肯回家吧,我去劝他。”

    间行道:“人已经控制了。”

    张五爷一怔,王老太太不料沈贺文竟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今日留了这手对付自己,直叫警卫放人。

    刘队长摇头:“案子是天津报的,我们没有资格撤案,但我们可以派车将人送回天津。”

    言外之意,人,是不可能放的,待回了天津,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老太太听出画外音,一颗心遂沉下去,人要真到曹家跟帮派手里,那还能有好?

    ……

    一行人离开饭店,曹伯与曹永泰来到街上,永泰就要跟警卫去押人:“任凭他逃到天南海北,总算让咱爷俩遇着了。”

    “你回来。”曹伯忙招了招手。

    “伯父?”

    “回来!”曹伯凑近,尽管周遭甚是吵嚷,仍低声道:“你去把苏秘书找来,就说我要详谈沈先生方才的提议。”

    曹永泰心思全在怎么叫那冤家吃一顿苦头,一听就急了:“有什么好谈的?大伯你别拦我,耽误一会子,王家就把人带走了!”

    曹伯恨铁不成钢:“我要他这么个大活人有何用?真能把他杀了不成?那才是真和王家结仇了。”

    “伯父的意思是…”

    曹老爷道:“沈家人行事作风从来滴水不漏,方才那苏秘书说计划拆旧场,有一半话尚未说完,我欲问你,那另一半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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