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自己的三十岁很圆满,好歹是个老板、每年做着过亿的项目,也算事业有成。结了婚,跟老婆虽然没有感情但好在异地,各过各的嘛也乐得自在”,纪晨阳停顿了一下,盯住我说,“直到遇见你。”

    他说着将手中刚刚点燃的香烟又按进烟灰缸中熄灭。“可可,遇到你我发现自己之前的决定草率了。”

    纪晨阳金丝眼镜下的眼神犀利,盯着我像盯着一只猎物,生怕忽略掉我任何的微表情。

    而我像是蜷缩在猫窝中满是不信任的猫,缓缓探出头,轻嗅放在猫窝旁人类手指那样,时刻竖着毛,感受与他相处的危险程度。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就像是猫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倍感安全将头贴在主人手掌上蹭那样,我走上前,抱了抱他。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莫名的焦虑不安。

    第一章盛夏

    2022年盛夏,打开手机直播到我喜欢的DOTA2游戏分区,点进了一个直播间。那是我长达一年梦魇的开端,也是我走上觉醒和自我救赎的之路的前篇。时至今日,我仍然会回忆起某些片段,感受清晰细节却已模糊。

    “我可是高手!“直播画面里传来一个长三角普通话口音的男声,”我喝多啦!哎呀我怎么又死了呀!嘿嘿。“

    吴侬软语,南方男生特有的口音,虽说是醉酒后的普通话,听上去却有些撒娇的味道。

    伴随着劈里啪啦鼠标键盘的敲击声,传来的是他队友吐槽的声音:“纪晨阳你别搞了呀,这么玩真赢不了!”

    说自己是高手吗?我皱了下眉。直播间里交杂的声音非常吵闹,充斥着如同因网瘾逃课的孩子钻进网吧,游戏连续失败带来的挫败感令其气急败坏的叫喊声。

    好奇仔细看了看手机屏幕,游戏数据0-16-2。好家伙!死了16次,没打死过人,参团蹭了2个助攻。

    “这数据还好意思说自己是高手?就这?“感到滑稽又有些感兴趣的复杂情绪在心里蔓延。

    直播间弹幕不多,有人叫他阳神,我又一次在好奇心驱使下研究了一番,这才搞懂,游戏中三人开黑的另外两个人是两个大主播,而这个“高手”阳神,是他俩直播间的老板,打字在直播间喊他男神的,则是个小主播,在捧场。

    嗨!都是人情世故!

    我上了个舰长,刷了点小礼物,看主播沉迷游戏操作没什么反应,顿时感觉无趣,就去睡觉了。

    第二天,回到家洗了澡,打开电脑又遇到阳神在直播,在同上次喊他男神的小主播玉玉双排。两人一唱一和的交流和彼此嘲讽,非常有趣。我刷了几百块钱的礼物,终于听到“高手”说,“啊~谢谢可可的三个心愿水晶球哦。你要跟我们一起玩吗?”

    “好。”鬼使神差的没有拒绝,紧张的心跳加速。而我的紧张,不知道是源于我对自身游戏水平的不自信,怕丢人,还是由于我已经对这个低素质又友善的“高手”产生了一些复杂情愫。

    上号,登录,组队,开始游戏。过程中我害羞没讲话,但随着游戏进行,不沟通想赢下游戏显得吃力起来。我着急地开口说了句:“哇,对面这个人怎么追着我打,下路能来帮帮忙吗?”

    本来在交流的两个人沉默了一下,然后听到阳神跟玉玉嘀咕,“哎,玉玉!好像是个妹妹“。

    2015年夏天的风暖暖吹过我的头发,大学宿舍楼旁我跟着室友们结伴向校内食堂大楼走去。

    “可可,要一起玩游戏吗?我们四个人还差一个人才能开。”微信上弹出一条提示。

    前任久违的信息。

    我连忙回复了一句,“等我五分钟!“。

    “不好意思啊你们去吧,临时有点事情要回宿舍一下,好急!“我撇下室友匆匆跑回宿舍,打开电脑。

    “可可,你可能不应该出这个装备。”眼见游戏局势不容乐观,刘洋嘟囔着:“哎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我下意识有点委屈。

    又像以前一样下意识委屈自己,撇下室友为了他跑回来。其实没那么喜欢打游戏的,要不是不知道如何拒绝喜欢的人我一定不会选择回来。愣神的时候又死了一次,听到队友传来叹气的声音。

    当年是怎么分开的呢?或者说,那若有似无的暧昧,是什么时候就结束变成了名为友情的单向恋爱呢?

    “其实我们不合适。“几年前,刘洋在说了要不我们试试的第二天又跟我讲:”我要在美国很久。我们不合适“

    “要不可可下把打辅助吧?现在这个位置让给小曲。”我回复好,鼻子很酸。

    “可可!家里有雾,开个雾我们去对面野区抓人!都来!“阳神轻声又沉稳的叫了我一声。

    思绪被拉回现实,”好的!“

    我们这边五人出好了关键道具,作为辅助我在前面做好视野首先破雾,对面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另外一个队友给了控制动弹不得。对面这片野区只有三个人在打野,而我们五个人配合比较默契,直接打了一个0换3。

    由于关键时间点的这波团战大获成功,我们顺势推了过去,终结了比赛。

    我退出好友语音频道,打开阳神的直播间,打字说,溜了,有机会再玩,太紧张了!

    “很棒呀,有几次关键技释放能很到位。”阳神说。

    “是的。”玉玉也在一旁附和。

    有点甜,很开心,虽是轻飘飘几句话,心中受到过的那些关于这个游戏轻微的,密集的,久远的伤害,烟消云散了。

    “我们大概会成为朋友的”,我心想:“他们是很温柔的人。”

    那天晚上,我久违的睡了一个好觉。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长久以来的孤单和委屈被治愈。孤单的人往往会夸大自身情感,自闭的久了,遇到别人哄上几句,就爱上了对方,甚至来不及考验对方内心真实所想,就只觉得甜蜜。沙漠中烈日映射下的人,能有几口水喝已是知足,谁会管那是清水还是可乐呢。

    第三天是周五,阳光正好,约了刚从美国回来的“朋友”叙旧。

    合上微信,我抬头起身看向餐厅入口,笑着招手大喊:“刘博士!这边这边!”

    下午茶时间,半岛餐厅的食客不多却也热闹,刘博士在远处看到我也笑着摆摆手,快步走了过来。

    刘博士本名刘洋,我俩从小一起长大。说来也巧,他的父亲和我父亲生意场上相识,又同时因工作原因举家搬到京西市,我们上了同一所初中,高中,又不约而同的喜欢上了经济学。不同的是,我在国内读完了金融本科,他高中没毕业就被送去了北美留学,读了个金融工程。

    那会儿我们同学开玩笑还说,刘洋刘洋,还真就去留洋了。结果几年后,我也去澳洲大陆上晃悠了一圈一年前刚回来。

    “殊途同归!我俩属于是。”坐下之后刘博士接着我的话说,“这几年不见,你越来越漂亮了。”

    “几年不见,你讲话可是越来越油了!”我笑着打量他。

    高中之前刘洋长得不算好看,戴着黑框眼镜,话不多,稍显木讷,个子倒是很高,出国那会儿快一米九了。如今长相成熟了,要不是身高属实显眼,可能很难把这个风度翩翩的俊朗男生和当时的书呆子联想起来。刚刚从门口向我走来这几步路,也引得几位喝下午茶的小姐们侧目。

    说是“朋友”我却不知道要如何定义他。几天前得知他要回来的时候,我脑海中闪现着与他相处的一些画面,那些执拗的少女怀春的心思,已经记不起来了。

    此时,刘洋身着白衬衫和铁灰色的正装裤子,标准金融男打扮,衬得他腰线好看。我正对着他大概到他肩膀高,坐下后看着他自信满满笑着讲话的样子不禁有点愣神。时间过得是真快,不知其他朋友看我又是什么感觉呢?

    “林珂,你喝什么?” 他拿着菜单笑着问。

    “你点你的。”我也笑了笑,“说好了是为你接风。“

    “那就,一杯拿铁,一杯美式加奶的下午茶套餐。这里。“刘洋冲着菜单指了指,服务生接过菜单离开。

    “我们是多久没见了?三年?“刘洋喝了一口桌上的白水,打开话题。

    “本科加上研究生,何止三年啊。刘博士。“

    “嗨,博士在读,不算博士呢。

    “你这次回来呆多久?有什么打算嘛?这么久了也不联系联系我。”我假装嗔怪。

    刘洋一乐,“怎么说?想我了?“

    “想你还是算了,你也就是我认识的第10个刘洋吧。“我张开两只手比划着,”你许久不联系我们,还以为在美国不回来了。之前听朋友说你玩美股,有什么推荐的吗?“

    “喂!“刘洋打断我,”你可是真行啊,寒暄了半天,小脑瓜里装的都是钱是吧!“

    我被逗笑了,却也没搭话,其实是不想聊天太过暧昧。

    “最近怎么样?”刘洋盯着我,严肃的说。

    “什么怎么样?”我故作轻松,明知故问。

    “在忙些什么?看你很少发朋友圈,怎么不跟男友秀恩爱?”

    服务生将拿铁摆到我面前,又摆上了黑咖啡壶,奶杯,糖罐,下午茶餐盘。刘洋就一直看着我,等我回答。

    “我哪里有男友。”我低下头小声嘀咕。这时莫名其妙的想起了纪晨阳,这个只听过声音却没见过的人。

    “你还打游戏吗?“我问。

    “很少”。刘洋换了个话题,继续说,“这次回来,一是想见见老同学,二来是打算成立个私募股权投资公司,找点事做。“

    “叔叔的公司没要你过去帮忙?“我问。

    “以后再说吧,我国股市很有意思,拉了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同学,小规模成立个投资公司实践一下自己的想法,也是为博士论文收集点素材。“

    “嗯。“我喝了口咖啡,心里想,”原来还联系过别人,不是先联系我的。 “

    “林珂。你对国内股票市场有什么见解?”刘洋问。

    “虽说也赚了些钱,终归是一知半解。“我夹了一块三文鱼蛋糕卷,示意刘洋,对方端过盘子接过去咬了一口,说还真的有点饿。

    我继续说到:“经济增速放缓,势必很多企业利润被摊薄,而在业绩都不是很景气的阶段,势必需要一些爆点来破局,而这破局的关键,也就是我们需要留意的地方。”

    说是留意,我心中清楚,投资学101,投资是把投机包含其中的,也就是普通人讲的泡沫。这点刘洋自然也明白,他没有评论,也没有继续讨论此事,只是说,一会儿去逛逛。

    半岛酒店占地面积很大,坐落于京西市繁华地段,从外面看只能看到一座高楼,里面却包含了一个购物中心。喝过下午茶,刘洋偷偷买单,又拉我陪他去购物。买了一些需要的衣物,又认真理了下头发,就在大堂暂别。过程中有服务人员把两人当作情侣,我没有理会,而刘洋则是摇头否认。

    开车回家路上已是华灯初上,夜色撩人了。路边看到急匆匆赶公交车的行人和密集的晚高峰车辆,突然觉得有些冷清,过往的情感,终究是像石子划过水面,再无波澜。

    随便洗漱了一下,贴着面膜打开手机,又看到了纪晨阳在直播打游戏。

    我点进直播间,听到手机里,纪晨阳喊:“欢迎我榜一可可进入直播间!”

    直播间有个总排名榜,林珂没想到自己刷的几百块就到了榜一的位置。

    林珂很孤单,心里堵得慌,又刷了几百块,听到纪晨阳说谢谢礼物,他语气又像第一天那样,酒后的含糊不清夹杂着放肆。

    直播间人进进出出,纪晨阳欢迎了林珂之后就再没理别人,哇啦哇啦继续讲混账话。

    “我这么大个老板,根本不需要别人给我刷礼物!”纪晨阳关掉了游戏,直播界面就转到了纪晨阳自己的电脑屏幕首页,直播间能同步看到他的屏幕。

    只见他点开了另一个游戏主播的直播间,随手送了几千块的礼物,并且发弹幕一直要对方也来给他送点礼物。

    另外的大主播正是第一天看到与他开黑的大主播之一。不过那人却并未理他,只是安心做着直播。纪晨阳又要他与他开黑,随后也被拒绝。于是纪晨阳破口大骂起来。

    “这个小兔崽子!他还没成为大主播之前我们就认识!我们打游戏匹配到了一边,赢了之后他加我好友问我能不能把刚刚用的饰品送给他。那会儿是2015年,他都吃不起饭了,这饰品要三千多块呢,我想也没想就送给他了。这么多年陆陆续续支持他,送的礼物也有个几万块了,现在要他来送个一千块他都不送!“随着他的吐槽,他直播间的人也越来越多,本来只有三五个人的弹幕区来了一百多人。

    有些人支持着纪晨阳,也有人说他既然是大老板就不要跟主播一样见识。还有一些人问老板有没有粉丝群,可不可以加一下有机会一起打游戏。

    纪晨阳调出了一个二维码,平移到屏幕正中间,说都可以加。然后又点名我说,“可可,你也加一下。”我觉得好笑,还真把自己当老板了?但同时又感慨现在这样没素质又孩子气的人也不多,加一下群又无妨。于是就扫码加了进去。

    群主是他,群里面加了几十个人。他头像说不上好看,不丑,纪晨阳。照片显然是别人给他拍的侧影,看起来瘦瘦的,有点驼背,穿着衬衫,跟我年纪差不多的样子。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在研究他的头像,又看到他在群里讲话了。讲了很多,我发了个表情,他对我说,群里只有我一个女生,我没进群之前都没人讲话的。

    然后我发现他的直播已经关掉了,只是在群里回答着大家的问题。

    嗯,有点聒噪。他话很多,但治愈了我的孤单。

    “有什么说什么的人真好啊,很可爱。”我心里想。

    “Uno之前问我他长得帅不帅还给我发自拍,你们见过Uno的自拍吗?”纪晨阳在群里问。

    说话间就发了几张uno的照片。Uno是第一天与他开黑的另一个男主播,也在群里,很生气,要纪晨阳不要调侃他。

    “怎么啦,我觉得自己帅很多啊!”纪晨阳接连发了几张自己的照片和视频,确实很帅,棱角分明的五官,戴着黑框眼镜,有点浮夸的沪海市富二代打扮。视频里是酒吧里别人拍他的一段录像,有人叫他阳阳,他转过脸去看向镜头笑了笑,非常随和帅气。

    但是也太聒噪和不尊重人了吧!

    又看到他在群里讲:我这么帅我要是开播露脸那粉丝还不是直线上涨嘛!Uno累死累活打游戏还不见得有我粉丝多。

    那会儿我还没太在意纪晨阳的酒品,只觉得好笑,那个聒噪的夜晚,却也让我平淡的生活跟着热闹起来。

    认识他三天,开心的睡了三个夜晚。

    要不要私下加他好友呢?随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加了又怎样,聊些什么呢?可别到时候定向冲我发酒疯。

    就这样也好,群里聊聊,做个网友。

    第四天一早,像是有预感般,我打开手机,就看到了他的好友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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