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的三个孩子中,两个女儿都比较争气,只有儿子何平执拗焦躁,加倍继承了父亲性格上的缺点。何许夫妇原本花重金辗转给儿子在国营厂谋了个轻便的差事,没想到眼高手低、心气儿傲娇的何平死活不乐意。不是对同事们吹眉瞪眼,就是我行我素事事摆烂。到后来干脆擅离职守,半个多月没去上班,等工厂把他开除后才破罐破摔回到家中。何许夫妇再想干预也为时已晚,只得作罢。

    以何平的学历和成绩,除了安保员这类工作,在宁水也没有其他差事可谋。偏他又不想上班,主动提出要跟着父亲打矿。何胜军虽然不希望儿子走自己的老路,却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顺其自然,放任儿子暂时在家闲晃。

    何老爷子如今年过七旬,即便身子骨再硬朗也终究不如年轻人,才干了几个月就开始腰酸背痛,不是胳膊腿不得劲儿,就是气儿不够用。如今儿子大事已成,自己也赚到了点钱,干脆爽快退出,让儿子放手去干。

    何胜军一次性给了老父亲五千块,作为对这位原始合伙人的酬金。然后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让闲散在家的儿子跟在自己后面打打小工,顺便圆了儿子的念想。虽然是打矿,苦活重活都是由何胜军来做,何平只做那些日常拉土装车的轻活,并不怎么受累。

    眼高手低的何平,本来就看不上那些城里千百来块的死工资。如今跟着老爸,不仅赚钱多,苦力又不重,自然乐意。在红西乡,一个月上万元的收入虽然算不上“名列前茅”,在百姓堆里却也是非常出挑的。何平又到了谈恋爱折腾玩闹的年纪,平日里花销不小。需要的时候,态度温和一点,就能从父亲手里支些零花钱,自是快意洒脱。

    只要一有时间,何平就会到窜到市区和对象约会,大手大脚吃香喝辣,十足的暴发户少爷派头,越发看不上市区那些保安或工人的活计。

    虽然侥幸挖出了个金饽饽,但是何胜军的大部分收入都要用来填补十几年来的债务亏空,因此能够存到手里的积蓄并不多。在二十一世纪初的红西乡,多的是大门大户的煤矿主,像何胜军这样的小矿穴,在行业里连名次都排不上。

    不过对于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可以随时开采的矿窝子本身就是最幸福的事情,无论体量大小。

    而对那些运筹帷幄眼力超前、拉帮结派左右逢源的牛人来说,承包大型煤窑、掌控煤矿运输链才是真正的致富之道。这方面做的最成功的人物之一,就是刘月生。

    少年时还在何胜军屁股后面谋营生的刘月生,早就在十几年前凭借老爸从何胜军手里黑来的矿窑飞上高枝,只三五年光景就坐上红西乡首富的宝座,且一坐就是十几年。财富滚雪球般的积累,直至权势通天。

    如今,刘月生不仅拥有两处红岭大队最大的煤窑体量,上百号矿工,十几个运煤车队,还在城乡结合处的交通要塞建了一座私营加油站。换了普通人家,早已志得意满安享优渥生活。可刘月生却筹谋深远,摊子铺的越来越大,斥巨资建起一座炼铁厂。如此一来,刘月生连煤炭的终端链条都握在了手里,当真不可一世。此时的钱对他来说早已不是锦衣玉食珠光宝气,而是一展他鸿鹄之志的锦绣作品。

    商而优则仕。优秀的生意天赋和谋略,不仅让刘月生在红西乡赢得万千仰望,也帮助他顺利步入从政的仕途。

    刘月生不只是大事上运筹帷幄,小事上也都精打细算。他的煤矿货运系统除了高价卖出自己的煤炭外,同时也低价收入同行的煤矿,然后再高价卖出,从中赚取巨额差价。那座红西乡唯一的铁厂,每日里轰隆隆冶炼的矿石全部来自其他村民的产出,因为收购价格可以压到最低,利润相当优渥。反倒是自己的煤炭被一车车卖到几十公里外的下家。清理了供应链秩序,他的煤炭价格一家独大,连甲方都没法强硬压价。

    村民们虽然内心洞明,却都不敢质疑,反而越发争先恐后地溜须拍马,希望能通过建言献策贡献一己之力,得到这位大人物的提携。

    说到铁厂,毕竟是污染源,又有一定的安全隐患,建的太远于运输不利,太近了又显得过于张扬。一番调研后,刘月生把厂址定在了村子前方约两三公里的背阴处。

    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山岭之间曲折婉转,直线距离看似很近,在视线上却很容易给人误导。刘月生选的这块地方,刚好在村子侧前方的山腰侧面。虽然炼铁时依然会漫天浓烟,但背对着山腰,村民们肉眼就看不到铁厂全貌,就不好过多地指手画脚。而这块选址,刚好就是何胜军家的田地。

    那时何胜军一家已经住在刘月生的小洋楼里长达四年,住人家嘴短,无论钱债还是人情债,何胜军都被刘月生吃的死死的。如今债主主动提出“合作”意愿,并且声明每年可以支付租金,何胜军更是没有理由推诿。要知道自己住在人家的洋楼多年,可是分文未付的。

    “那他说了一年给多少租金吗?”许娇兰听说铁厂会建在自家地上,丈夫又爽快地同意了此事后,悄悄问丈夫道。

    “没说。”何胜军闷声道。

    “没说你不会问啊?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现在不问,那将来跟人家收多少是对?”许娇兰不满地说道。

    “呀,啥话都是随时能问的吗?那么多人都在,他直接跟我说‘军子哥,这块地给我用了吧!反正你们离得远,一年也打不了多少麦子,以后每年我给你点租金抵消一下。’那口气就不是跟我商量的,我咋问?”何胜军嘟哝道。

    “哟,什么叫‘打不了多少麦子’?月生这话说的,这块地是咱家产量最高的地呀,也是最大的一片地!虽然离村里远了点,可麦子打的多呀!这猛的一下不种麦子了,把地给别人用,还不说清价格。那万一他每年就给一点点钱,连麦子的钱都抵不回来,你到时候咋整?”许娇兰急了起来。

    “你呀,让我说你啥好?成天里自作聪明叽叽呱呱!你怎么跟他明算账?你住了他多少年房子了?你给人家多少钱了?别说他给的钱少了,就算不给钱,你也张不了那嘴吧?”何胜军不由恼了起来。

    其实他何尝不希望刘月生能明码标价告诉他金额,可当时当地和现时现地,双方地位都差距太大,他压根没有资格和刘月生讨价还价。

    “唉!作孽啊!”许娇兰带着哭腔叹道。

    “咋地,你不要胡来啊,搞清楚你的身份!这块地,说白了人家就是跟你白要的,听懂了吗?这是我们这些年住他家房子欠他的!人家是给你面子,才说了句将来给结算租金。到时候给不给,是人家高不高兴的事儿。你的地能被他征用,就是给人家做了贡献,就是你的价值!”何胜军怕妻子事后到处跟村里人说道惹出是非,便耐着性子分析道。

    “可咱住了他的房子,总有一年会还给他。但咱这地一旦被他用了,哪一年才还给我们?就算还了,以后还能种出来麦子吗?”许娇兰耷拉着脑袋,愁眉苦脸。

    “唉,这事儿就到这儿吧,你掰扯不清楚的。”何胜军再次点燃一根香烟。

    许娇兰哪里停的下来?心里全然不是滋味儿,“当初是月生先邀请咱住进他家的,为的是让房里有人气儿,锅炉也不会生锈。刚好咱们也需要房子,才住了进来。可现在,不是咱们不要这地、刚好他需要,就给了。这就不是一回事儿,这地是咱们命根子啊……”

    “你就不要钻这种牛角尖,没有他能有我们现在吗?万一人家一句话‘你们搬走吧,别住我家了’,你怎么办?住到地里去吗?我们到现在还有个人样,都是托了人家的福。有本事自己圈个窑去!”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唉,憋屈死了,这日子都过成啥了!咱啥时候才能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房!”

    无论如何,住在刘月生家的院子里,何胜军终究是欠了他天大的人情。如今对方索要人情债,何家自然没有理由不还。就这样,铁厂在何胜军家的地里顺利盖了起来。

    一晃眼几年光阴过去,除了偶尔的大风光临,村里已经越来越难见到湛蓝的天空。络绎不绝的货车终日呼啸来去,卷起漫天黄尘笼罩在战战兢兢的乡村上空。这边还没澄澈下来,那边就已经随着新车的到来再次铺天盖地。以前人们的一日三餐还可以随时坐在院里进行,如今饭桌摆在院里,过不了个把小时就会蒙上一层细细的沙尘。() ()

    每天饭后,村里的老弱妇孺都会挎上篮子分散在铁厂周边,佝偻着腰匍匐在土坡上,小心翻找被淘汰丢弃的铁渣和小碎块,攒个几篮后再以废铁的方式卖给收铁的小贩。何老太太就是捡铁队伍中最“英勇”的一员。别看老太太一把年纪,身子骨儿倍儿好,眼明手快,干起活来连许娇兰都比不上。

    铁渣不是天天都能捡到,即便捡到,这种人多“铁”少的状态,扑空的概率太高。何老太太在赚钱之路上向来都跑在前面,她从不会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有铁渣就捡铁渣,没铁渣的时候就在路边捡橡胶片。

    山路坑洼不平,土石摩擦力又大,那些载重的大货车来回飞驰在路上,轮胎磨损的很是厉害。因此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时不时便会有一些零星的橡胶碎片四处散落。村民们就小心地扒拉回来,攒到一定规模后卖给收破烂的小贩。

    何老太太精明能干,力气也大,在赚钱的路上走的最快也最远。等村里其他人都跟着效仿捡橡胶片时,她已经又换了其他门路,和老头子在山里坎割藤条,扛回家后编栅片。在这方面,许娇兰向来都对婆婆钦佩不已。她也曾试过跟着婆婆一起捣腾这些玩意儿,可是手脚着实不够利落,没几次就失去了兴致。

    如今何胜军也终于挖出了令人艳羡的铁矿石。村里就这么几户人,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刘月生就伸来了橄榄枝,邀请何胜军把矿石卖给他的铁厂,一三轮开价两百三十元。

    没想到的是,多年来百依百顺的何胜军居然拒绝了。

    理由很简单,开价太低。要知道何胜军的矿窝子之所以被人艳羡,除了产量相对富饶,更重要的是矿石品项极好。按市场价,他的一车铁矿石可以卖到五百元。其中五十元差价,何胜军作为利润分给了帮忙拉矿的司机。因此即便按照折后的四百五十元计算,也比刘月生开出来的价格高出一倍。

    对于这样的理由,刘月生表示理解,于是人性化的提了下价格,一车按两百八十元折算。

    价格依然差太多,何胜军依然没有松口。

    于刘月生而言,放眼十里八乡,村民们对他只会趋之若鹜、争相拥戴。别说是他主动邀请合作了,就算他提出要别人家什么东西,村民也应该立刻奉上以表忠心,哪能像何胜军这般连续两次都拒绝?何况自己还主动提了价,给足了他面子,可见这何胜军当真不识好歹。

    刘月生表面漫不经心,实则心里早已不爽,从此后竞再也没有登过何家大门——准确的说是他自己家的大门。

    压抑了十几年的嫌隙,自此开始逐步浮出水面。何胜军挤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就因这次矿石事件,刘月生对他长达半辈子的欺凌正式拉开序幕。

    二十一世纪初,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正如火如荼地加速推进,村民们讨论和艳羡最多的事情之一,就是又有哪家子女换成了城市户口。但凡是大势所趋的事情,即便人们说不清楚,也会前赴后继争相参与。

    何平虽然在市区读完了警校,但因并未留在当地工作,户口依然挂在村里。眼看着儿子到了婚娶的年纪,如果能有一个城市户口,必然会增色不少,将来万一想进城发展兴许也会容易一些。于是何许夫妇也和其他家庭一样,把大量心思放在了给儿子转户口的事儿上。

    负责办理户籍手续的是大队书记李有来,这几年来他没少经手这方面的案例。

    “其实吧,转户口这事儿是好事,给娃的将来谋个城里人身份,咱谁敢说不支持?只是一家两家转转也就算了,几十家都跑来要转,村里就没人了。”李有来笑着对何胜军说道。

    “是哩么,咱也知道这个道理,可不还有那么多人排着队转么?要不是为了娃,我们才不稀奇啥城市户口哩,村里多舒坦。”何胜军也笑着回应道。

    “唉,可不是!那你这咋整?要不再等等?”李有来说道。

    何胜军没有立即答话,而是似笑非笑地眨了下眼睛,便半晌不再言语。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向来不擅长虚与委蛇地聊天。几十年来,每每遇到棘手的难题或者应付不了的话疙瘩,他都会沉默以对。

    但就是这种沉默,反倒让聊天的对象变得急迫起来。以前催债的人如此,如今大队书记也是如此。

    李有来见何胜军不说话,以为他心生不悦,一时拿不定主意该怎么说下去,反而心生压力。如果李有来接下来顾左右言其他,那么何胜军再坐上个把小时也就默默离去了,这件事便就此作罢。但李有来摸不准何胜军的想法,一着急反而开始主动帮他出主意。

    “倒也还有一个法子,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何胜军闷声道:“啥呢?”

    “正常申请转户口,需要满足三个条件:要么在城里有房,要么工作关系转到了城里,要么和城里人结婚。这三个中任何一条满足,都能转。你家平子走挂靠方式,可以算作第二种。但是这种方式咱明眼人都知道,就是个幌子,因为家家户户都这么弄。”

    李有来喝了一口茶水,接着说道:“所以大家都心知肚明。加上申请的人太多,这就不正常,上头卡的严了,下面户口就不好转了。”

    “那你说的法子,是啥法子?”何胜军有点没底气地问道。

    “走捐赠通道。如果是捐赠人的身份,转户口的事情申请起来就容易很多。你也知道,这两年咱队里收入都不太好,钱都被那些个挖煤炼铁的人赚了。队里的小学十年没翻修,去年邱校长就跟我申请了好几次,要把学生的宿舍楼加固一下。可队里穷的叮当响啊!我去年还是和其他几个干部一起掏腰包垫的,但还是差很多。”李有来越说越无奈。

    何胜军径直问道:“捐的话,得多少?”

    “多少没有要求,看你能力,咱不能给你开价。捐款这事情,实打实花在学校里的,得你自己看着来。”李有来诚恳地说道。

    何胜军琢磨了下,说道:“有来哥你也知道,我这人向来有一说一,不会拐弯抹角。这一年来我矿上的生意还算凑活,但钱都还了债了。你也清楚我这十来年钱的光景,确实是欠了不少,到现在也就只清了一小部分。今天也没准备,我身上就几百块,要不等这几天我再卖点矿,凑个两千再一起拿来。虽然不多,也是我的诚意。你看成不?”

    “成!咋不成?哎呀,军子,我替学校谢谢你了!两千不少了,你能一下子出两千,已经比那些腰缠万贯的人大方多了!这下邱校长那儿能顶不少用处,我这颗心也算松快点了。”李有来大喜道。

    “我家三个娃都是在兴华小学念的书,我小时候也在那里念过两年呢。现在能给学校做点事儿,我也高兴。”何胜军微笑道。

    “好,好!这两天我就跟乡里申请,给你做捐赠证书!”李有来双眼放光地说道。

    “不用不用,咱不讲究那些。有来哥,那我就先回去。”何胜军起身告辞。

    几天后,李有来当着何胜军和同事的面把捐款交给邱校长,拍照并正式给何胜军颁发捐赠证书。三个人轮流握手言谢,不胜欢喜。

    何胜军还没到家,捐赠的消息就已经不胫而走,早早地传到刘月生耳朵里。何许夫妇欢天喜地地忙着儿子转户口的事,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触犯了刘月生的逆鳞。

    李有来嘴里口口声声说的“那些挖煤炼铁之人”,就是刘月生之辈。这两年,刘月生为了竞选大队书记,和李有为已经火拼到白热化程度,两人已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政敌。何胜军再怎么不起眼,和刘月生也是亲戚关系。欠他的钱住他的房、拒绝卖给他矿石不说,如今还大张旗鼓捐钱,给对手平添功绩。这不是吃里扒外的白眼狼行径吗?刘月生怎能忍耐。

    在刘月生看来,何胜军此举,要么是他脑子装了浆糊,要么就是故意和他对立。

    “穷的时候四处下跪求人,现在有这一星半点儿的臭钱,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捐款,哼,好大的面子!何胜军,你胆敢和我作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先不整你,你且快活着。要不了多久,就有你哭的时候!”

    刘月生连正眼都懒得看何胜军。在他看来,这般蝼蚁之辈如果被自己过多在意,反倒是抬举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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