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月生只是小使手段,就让何家再次陷入深渊。何文兴趣索然,早早离开家乡修整。何平自幼就对家事漠不关心,也没能耐搅动村里的风云,自是更没主意。原本还在新家庭中小心搭建人际关系的年轻媳妇,也开始对公公婆婆的无能卑怯有了深刻的认识,在心里种下了飞扬跋扈的种子。

    何朵第一次深恶痛绝地恨一个人便是在此时,即便心里已经痛骂刘月生上千遍,她却更懊恼自己的弱小无能。沮丧失落地回到学校后,满腔心事无处诉说,每日除了按部就班学习和打零工,就是泡在乐团练习长笛和钢琴。也是在此时,原先那些模糊的疑问逐渐清晰起来:

    “我应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我要怎样才能成为这样的人?”

    经过半年的磨合与适应,这些大一新生已经逐渐养成了各自的固定生活模式。“我是谁”“我要成为怎样的人”是所有初入成年世界之人不得不琢磨的问题,只是思考的深度和频率不同罢了。

    对大多数学生而言,大学的主要功能就是谈恋爱,结交酒肉死党,天真烂漫地消靡着时间;部分还保持着学习热情的人,便成了有目共睹的学霸;少数像何朵这般奔波在学校周围大街小巷的人,则通过各种墙头广告频繁变换着勤工俭学的工作。

    “我是谁?”“我要成为怎样的人?”这个问题从莘莘学子们踏进校门的那一刻就开始萌芽,一直持续到毕业,都未必能够全部明晰。

    有的人想着想着也就豁达了,有的人则一边思考一边忘记。直到突然有一天若有所感,才会再度回到原点重新思考。也有不少人主观拖延或者干脆逃避,秉着“只要我不在意,问题就不存在”的心理得过且过。

    大学中,多的是在思考中反复纠结与彷徨的人们。在这个微型的社会空间里,突然独自面临一切的人际关系,难免会有不少人惊慌无助。一些相对缺少主见的涉世不深者,甚至对自己该养成何种性格、处事用何种方式都耿耿于怀。哪怕只是路人一个无意的微表情,都会令他们瞬间患得患失。当茫然和无力感发展到极限时,便会演变成对社交的强烈不安与恐惧,以及对自我的彻底否认。

    何朵偶尔会在川流的人群中撞到一丝惊恐的眼神,亦或无意间在某个角落里瞥到些许孤独的身影。无数个寂静的深夜里,总是会突然从远方传来一声惊雷般的嚎叫,短暂地划破暗夜,惊扰着无数的梦中人。

    关于人生的种种思考,表达出来的就成了个性;而压抑下去的,便会萌芽成暗处的种子。

    “我去,太吓人了!触目惊心啊!”

    “怎么会这样?一点征兆都没有吗?”

    “真没有!他们宿舍的同学说,他一晚上可安静了,胃口还特别好!买回来好几包零食,到睡觉时都还在啃。谁能想到,凌晨就自己跳下去了!”

    “啧啧,真对自己狠的下心呀!好歹都熬到大学了,怎么这么想不开!太可惜了!”

    “我就说好像睡梦中有听到救护车的声音,还以为是做梦。”

    “‘嘭’的一声,唉哟!不能说了,真的,难受……”

    “不是有个段子这么说的吗?低处跌落,嘭——啊!高出跌落,啊——嘭!”

    “啧啧啧!”

    “留遗书了吗?到底咋回事儿?”

    何朵和舍友们一大早匆忙飞奔到教室,听到的却是满堂热烈又压抑的议论。

    这些熙熙攘攘飘浮在头顶的嗟叹,成了逝者曾经存在过的最后印记。何朵侧头看了看窗外的天空,几片糯白的云朵正懒懒地趴着,仿佛贪睡的小孩,天真烂漫地休憩着,完全不被世间的悲欢所浸染。

    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句感慨:“他就是太孤单了吧!”

    “人性最是经不起推敲,一旦细究长短,那些模棱两可的事情都会成为无限狐疑和伤怀的导火索。多少极端行为的背后,往往只是连芝麻蒜皮都谈不上的桩桩件件,可就是那一片片轻如鸿毛的雪花,却能引动吞没生命的雪崩。”何朵翻开许久未写的日记,洋洋洒洒写了起来。

    突然想起堂妹夭折时父亲说过的那句话:“人总会走的。”

    是啊,人总会走的,无论早晚和方式。

    虽然刘月生让何胜军一家蒙受巨大的不白之冤,给他们的生活添了不少堵,何胜军矿窝子的产量却依然坚挺。何许夫妇虽然免不了内心郁郁,日子却过的并不委屈。时间一长,投票风波的阴影也逐渐淡化为何刘两家不合的表面符号。除非利益攸关的事情发生,大多数时候,人们也已懒得关注和复盘。

    日子好起来后,何家的餐食逐渐丰盛,许娇兰便让丈夫抱回来一只小奶狗,用以解决每顿饭吃剩的残渣。当何朵五一假期回到家中时,那个摇摇摆摆胖乎乎的小家伙已经在家里到处嘤嘤叫了。

    “哇!小狗呀,真亲!”

    何朵喜不自胜,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笨拙无助的小家伙。小奶狗一个多月大,显然是刚离开母亲不久,还在艰难地适应着周围的新环境,时不时嘤嘤呼唤着已经永远不会来到身边的母亲。

    “看,又钻到你爸鞋里了。”许娇兰笑道。

    小家伙虽然长的毛茸茸肥嘟嘟,个头却还没何胜军的鞋子大,因此总喜欢钻在何胜军鞋子里蹭温暖。虽然走路不稳,却总急匆匆颤颠颠地跟在人的身后,一步两崴,哼哼唧唧,憨态可掬又惹人怜爱。只是大人们都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无暇长时间关心,这个初来乍到的小生命便时常摇着尾巴四处颠簸呜咽。像是在拼命召唤母亲,抑或是在哀求着主人们给它一个可以安心休憩的角落。

    何朵蹲下来,轻轻抚摸着小奶狗的脖子。小家伙瞬间安静下来,抬起头用力端详着何朵。见何朵冲它友好地微笑,便大起胆子轻嗅她身上的味道。

    “小家伙,你好呀!”何朵从头到尾捋了几遍小狗的身子,把粘在它皮毛表情的浮土撸下来不少。

    小家伙闭着眼享受着何朵的抚摸,突然身子一翻,倒在了地上,亮出来软乎乎的肚皮。

    “可以么!还真不跟我客气。”何朵笑道。顺手给小家伙揉起了肚子,就这么过了好几分钟,何朵觉得脚酸,便站起来准备去厨房洗手。小家伙原本还在半睡半醒中悠然享受主人的按摩,见何朵欲走,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尾巴拨浪鼓似的摇个不停,跟在何朵脚边哼哼唧唧地哀求着。

    “妈,小狗叫啥名?”何朵问道。

    “嗯,我说叫它小黑么,你爸不同意,非想叫小汪。你说小汪这名,一听不就是狗名?”许娇兰把刚正好馒头的笼屉端到地上,给炉台搭了一个铁圈,将一口小点的铁锅搭了上去。

    “小黑就不是狗名了啊?”刚从矿窝子里干活回来的何胜军听到妻子在厨房的唠叨,没好气地说道。

    “那你叫它,你看它理你吗?”许娇兰说道。话音一落,滋啦一声,倒进锅里的葱花便被热油烧出扑鼻的香味。

    “小汪,汪汪,来!嘟嘟嘟,来旺,来旺,过来!”何胜军冲门口的小狗勾勾手指头,一口气唤了好几个名字。

    小家伙瞪大眼珠子看着主人,俨然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许娇兰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嘲笑道:“就说这名字不行,你还嘴硬。”

    “那你叫它,你看它理你么?”何胜军走进厨房洗手,没好气地说道。

    许娇兰一边炒着菜,一边大声喊道:“小黑,小黑,呦嘟嘟嘟,来!”

    “呵呵,让你牛,你看它理你么?”何胜军舒心地笑道。() ()

    何朵苦笑一声:“哪个名都不行,人家狗狗自己都不要!”

    其实并不是狗会自己挑名字,就这个才一个多月大的小家伙,哪里懂名字好坏。主要还是何许夫妇不懂得如何与狗交流,没有结合表情和肢体的动作传达意思。这正好给了何朵机会,她心里瞬间有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何朵走到客厅,在门口张望的小狗看见小主人出来,歪着脑袋蠢蠢欲动。在它的概念里,何朵就是可以让它舒服给它温暖的人,哪怕只有刚才的一次。

    何朵蹲下身子,伸出手心,对着小狗亲昵地喊道:“将军!来,过来!将军,来,来!”

    不管何朵叫的是什么,小狗都明白她的意思是在呼唤它,于是毫不迟疑地朝何朵奔了过去。待跑到何朵脚边后,一个呲溜就翻倒在地,把柔软的肚皮晾了出来。

    何朵拍拍小狗的脑袋,亲昵地说道:“真棒,真聪明!将军!”说完后小心按摩着狗狗的肚皮。

    得到主人的肯定,小家伙兴奋的不能自拔。何朵稍微按揉了一会儿就站起来走到门外,小家伙着急地跟了出去。何朵走得很快,特意拉开距离后再度蹲在地上,冲小家伙喊道:“来,将军!”

    小家伙又兴奋地狂奔了过去。

    “呀,这东西,连名字都知道挑肥拣瘦啊!”

    之后的几天里,何朵只要招呼狗狗,都会先蹲下来,同时喊着“将军”。没多久后,即便不蹲着,只要“将军”二字一出,小家伙都会第一时间飞跑过来。自此将军的大名便正式官宣。

    将军的大名一出,村里人人惊奇,原来在他们眼里只配叫嘟嘟、香香或者小黑小花的畜生,还可以拥有这么神气的名字。人们不甘示弱,也纷纷给自家狗儿“皇上”“宰相”“元帅”之类的各种命名。然而叽叽喳喳热闹了几天后,狗儿们都没任何积极的回应,这阵热风也便就此过去。整个红西乡便只有这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何胜军家的狗。

    大咪自然瞧不上这只奶里奶气的小家伙,对它是各种不屑和懒得搭理。何朵一碗水端的极平,这边安抚了将军,那边马上就会抱着咪咪在房间里来回溜达,在两个小家伙面前充分展示对彼此的喜爱。将军也喜欢粘着大咪,对它所有的事情都充满好奇。大咪虽然高冷,但并不欺负这个蠢萌的小家伙。一人一猫一狗,把整个五一假期都填充的快乐安然。

    “大咪,姐姐走啦!下一次见面就要到暑假了。乖乖等我,不要乱跑哦,照顾好自己和将军!”

    “将军,姐姐走啦!你要快快长大,和大咪和谐共处哦!等我回来!”

    何朵一步三回头地告别家乡。她走了,家里少了最懂猫和狗的人,它们应该会很寂寞吧!不过自己也只是和将军相处了一周时间,等下次回来的时候,可能它早就把自己忘了吧!

    然而实践证明,狗的记忆力远远超出何朵的认知。等暑假里她风尘仆仆回到家时,第一眼冲到她面前的,正是这只已经长大好几倍的狗,她的爱犬将军。

    “哈哈,乖!将军乖!将军好棒!听话,没事没事,乖!哎哟,亲死了!”何朵笑呵呵地蹲在地上,给爱犬按摩着肚皮。

    “呀,才回来就这样,弄一身土!”许娇兰站在门口,笑着摇摇头。

    将军每次看到何朵,都跟疯了似的上窜小跳,刚直立起身子抱着何朵,还没等何朵回手抱它,又早已绕着院子飞奔了好几圈,来来回回反复跑跳和拥抱,流淌成河的口水惹的何朵哭笑不得进退不能。大猫则高冷的坐在窗台上,冷眼等着这个自己早已不是对手的同伴发泄完毕,再静静走到何朵脚边。何朵早已关注到等待许久的大咪,自然不负所望地抱起它走进屋内。将军见状,哪里容许主人被大咪霸占,风风火火冲进屋内,呜呜叫着要让何朵继续陪自己玩。

    在何朵的教育下,将军很快就学会了各种指令,诸如握手、换一只手、坐下、嘴巴闭上、笑一个、出去、回来、翻滚、趴下、睡觉、走吧等等日常动作。将军智商极高,一教就会。对它而言,只要挚爱的小主人开心,正眼看自己并且夸赞自己,哪怕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何况学习这些日常指令。

    何许夫妇被将军的神奇变化惊叹不已,欣然接受着女儿对狗狗的改造。

    何胜军在院子的东西两边各搭了一个简易砖房,砖房在冬天是储藏柴火和食材的天然仓库,夏天则是备用厨房的不二之选。因天气炎热,室内做饭宛若身在蒸笼,厨房的阵地便会转移到砖房。虽然简陋,但都是统一的三面合围结构,另外的一整面都敞开,通风较好,也就凉快很多,算得上是最早的开放式厨房。

    在这万物疯狂生长的盛夏,一猫一狗相处融洽,时常一起窝在凉棚下纳凉。前一秒还悠闲自在地摆着烂,后一秒就已经冲到厨房,眼巴巴地看着许娇兰把新煮出来的玉米从锅里捞出来后泡在凉水里,恳切乖巧地等待她抠下来玉米粒打赏。

    如果是剁肉或者切肉,那就更不得了。不管猫狗在哪里,只要许娇兰刀子在案板上闷声剁几下,一猫一狗都会一溜烟奔回院子里,双目炯炯地抬头盯着案板上的肉皮。许娇兰把割下来的肉皮分成几块,均匀地扔给大咪和将军。将军吃的极快,还没嚼出来什么味道就已经仓皇下肚,而大咪则细嚼慢咽优雅地咀嚼着。如此,将军总能抢到更多肉吃。许娇兰看不惯时便会给大咪偷偷藏两块,或者用脚把将军挡在一边,不让它抢大咪的肉。

    长大后的将军褪去了刚出生时黄黑相间的胎毛,换成了一身通体乌黑油亮的毛色,甚是威风。平日里将军经常跟着何许夫妇在村里晃悠,遇到其他人家的狗够也不惧不躁,相处很是融洽。但是只要何朵回到家中,将军就一反常态,但凡院里有陌生人来,哪怕只是经过,将军都会龇牙咧嘴冲着对方吼叫,吓得客人不敢靠近。

    “这个坏东西,可得是朵朵回来了,有人罩着你,狗仗人势。”何胜军笑道。

    “将军,别闹,打你了啊!过来!”何朵拉着将军走到院落一角,不让它吓唬到客人。

    将军配合着何朵让到一边,可还是不情愿就此作罢,一个回头又冲出去几步,把客人吓的手忙脚乱。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行!还是赶紧把它绑起来吧!这东西一天比一天大了,就算是假扑,也容易吓到人。”许娇兰冲丈夫抱怨道。

    何胜军便慢吞吞地找来一根皮带,把火锥烧红了后在上面烫开几个洞,再固定上金属钎子,便做成了一个活动带箍。天真烂漫的将军前面还饶有兴致地看着何胜军忙活,没成想下一秒带子便绑在了自己脖子上,自此后彻底失去了自由。

    起初将军还哼哼唧唧强烈反抗,到后来知道无用,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闷闷不乐起来。何朵心疼不已,反复央求父母解绑。何胜军向来心宽,并不主动做决定。直到妻子亲自点头,他才乐呵呵地给将军松了箍扣。

    “白日里不管咋地都要拴起来,晚上再给它放开。不然它老是吓唬村里人,以后谁还来咱家!”

    百分之五十的自由,已经算是进步了一大步。慢慢的,将军也接受了这个现实,一到白天就蔫儿蔫儿地趴在地上,直到夜晚降临时才会开始兴奋。每每解绑后都要先在院子里奔跑好几圈,然后再慢悠悠四处晃悠。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鸟儿长大总要远飞。两个月时间匆匆过去,何朵不得不再次离开家乡,奔赴校园。挚爱的将军和大咪,再次迎来和主人分离的漫长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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