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所有成年人都十分期待新年的更替,毕竟时光的流逝意味着年龄的增长和青春的消散,尤其对于何朵这样的大龄剩女。然而这一次,她却热切期盼着元旦的到来。午夜客厅里,一人一猫坐在沙发上相互陪伴,何朵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机的时间,一秒秒滑向。

    新的一年来了。

    这意味着父亲熬过了一年,意味着难过和阴霾的年结束了。新的一年,总会有新的希望!

    而对何许夫妇而言,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年的元旦竟然是在医院里度过。本应是阖家团聚犒劳五脏六腑的元旦佳节,何胜军却只能躺在病床上吃流食。陪在一旁的许娇兰也好不到哪里,长期来的慢性胃炎导致她连最“隆重”的水饺都吃不下去。

    何朵炖了一大锅五红粥,赶上中午时分送到了医院。只是假期里只有一个值班医生,她也无法进入病房探视父亲,只能等母亲出来接手。许娇兰在走廊里和女儿简单话了一会儿家常,亦觉无趣,便打发女儿早点回去休息了。

    何朵走到楼下,环顾四周,不想回家,却也不知该去向何处,干脆来到时常光顾的咖啡店。打开电脑,刚想写些什么,泪花已经在眼眶里一圈圈打转。

    “过去这一年,我和家人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坎坷挫败、无助困顿;过去这一年,是三十多年人生里最孤独坚强的一年;过去这一年,从满怀梦想到声嘶力竭——悲苦、奋进;失望、奋进;绝望、奋进;无力、奋进;迷茫、奋进;悲愤、奋进;不甘、奋进;懊恼、奋进;放弃、奋进;挣扎、奋进;困苦、奋进;贫囧、奋进;歇斯底里、再奋进……”

    “无数次循环往复的努力,依然无法摆脱那条不断坠落的生命走势。一个孤独的灵魂需要承受多少绝望的洗礼,才能完成这艰难的涅槃?生老病死的终极劫难,仿佛总是对独行者格外青睐;风刀霜剑的冰冷考验,也似乎只偏爱善良勇敢的人。这一年里,我开始羡慕那些碌碌无为的无聊众生,嫉妒那些胸无大志的庸俗之辈;这一年里,自私和短视多次成为我想修炼的品德。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疲惫不堪的心有一丝苟延残喘的余地。”

    “但也是在这一年,绝望的极限不断刷新着我坚忍的极限;也是在这一年,千万次的退缩念头沉淀成转瞬后的加倍珍惜;这一年,支离破碎的生活里袅袅蒸腾着儿时以来少有的温暖。那两双孩童般依赖期冀的眼睛,成为我继续勇面阴霾的动力;那一桌简单粗糙的家常菜,填补着我亏空几十年来家的记忆。”

    “这一年,一地鸡毛,屡战屡败;这一年,天地颠倒,屡败屡战。”

    “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触底反弹是绝对正确的规律,不会有比持续不幸更不幸的事情。我宁愿相信这是上苍对我偏爱的锤炼。”

    “新的一年,所幸人还在,家还在,初心还在。新的一年,用更坚强的决心保护那两个病床上的老人,保护自己。极限的孤独也不过星辰大海,绝对的倒霉也无非重头再来。我就在这里,放马过来!我,随时迎战!只为保护要保护的人,守住要守住的心!,惟愿岁月静好、天伦安康、国泰民安!”

    元旦小长假结束后,何胜军的一系列检查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原本说好的无痛胃镜,因为他的身体状况不能使用全麻,不得不临时改为常规胃镜。

    何朵坐在手术室外的走廊,听着父亲在操作室里一声又一声的恶心干呕,两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掐出一道道深红色的指痕。

    “可怜的老爸,他现在的身体,哪里还能承受这么多折磨!”

    “爸爸啊!如果可以,我多想替你承担这一切!”

    “爸,你坚持住,坚持住!很快就好了!我在的,我一直在的!”

    何胜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从操作台上挪下来,半瘫着挪到了自己的轮椅上。何朵用卫生纸给父亲擦了一遍又一遍衣服,把搭在他脖子上那条早已湿透的毛巾小心扔进了垃圾桶。何胜军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由着女儿收拾。

    许久,两人默默回到病房,半晌无语。

    何朵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红包:“公司发的,新年慰问红包!”

    “公司还给发红包呢?”许娇兰问道。呆滞的表情里投射出几丝活力。

    “别人没有,咱家有。赵总把你的情况跟公司反映了,工会送了两千块的红包表示慰问。”何朵冲父亲笑道。

    何胜军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闭上了眼睛。

    肺癌和放化疗导致何胜军身体的免疫力急速下降,肺部由此发生了感染,而促发感染的病毒,直到他住院一个多星期后才逐步排查出来。好在确认了致病原因后,医生对症下单,何胜军的发烧情况立即好转,并且没再复发过。然而医生却并不赞同何胜军此时出院,原因是他现在的血小板指数依然不理想,如果护理不当,随时还是会有大出血的风险。

    “你父亲现在的身体情况,就是一个很大的矛盾体。一方面,肿瘤引发了体内血栓的形成,而血栓一旦脱落,会随着血液快速流转到心脏。一旦如此,就会造成肺栓塞,直接结果就是猝死。但是如果我们治疗血栓,务必就要想办法降低凝血情况,那就是打肚皮针——低分子肝素。可是他现在血小板又非常低,打肚皮针无疑会加剧血小板的流失,直接结果就是容易引发大出血。”

    “这段时间我们停了你父亲的肚皮针注射,但是又必须时刻关注血栓的情况,所以才会每三天就做一次静脉彩超检查。好在情况一直还算稳定。但是长期来看,血栓的事情需要有个更直接的办法处理,那就是放置下腔静脉滤网。”医生把何朵叫到办公室,详细地告知其病人当下的情况。

    “怎么放呢?”何朵问道。

    “就是一个很小的东西,放在血管里。有了这个静脉滤网,血栓即便是脱落,也不会掉到心脏里。”医生说到。

    还没等何朵细思,王医生又接着说起来:“但是放这个也有风险。放了静脉滤网后,最多一个月就要取出来,因为滤网本身也可以理解为一个外来异物,它放在血管里,内膜细胞就会爬生在上面。如果长时间不取,这个滤网就会如同一个更大的血栓,一旦整体脱落,同样会对身体造成巨大的风险。所以需要你们商定一下,要不要做。我们已经联系好了血液科,如果确定做,刚好明天他们有一场手术是空的,可以加进去。”() ()

    “如果做这个手术,会对病人造成什么伤害吗?”何朵问道。

    “不会,就是一个很小的微创手术,时间也快的。”医生回复道。

    “但麻烦的地方就是一个月后还得再回来取,对吧?”何朵说道。

    “是的。”

    “还有半个多月就过年了。医生,我爸妈盼着回家已经盼了八九个月了,我也希望他们回家。如果真回到老家,什么时候来就不知道了。但是如果做了这个手术,回头还得惦记着早点来江临……”何朵踌躇道。

    “这个倒没什么,也可以在当地医院把它取出来。”王医生说道。

    “但是我爸爸这么大的病,我们要熟悉和信任一家医院,很需要时间。”何朵说道。

    “是的,也理解的,毕竟在我们这里这么久了。”王医生点点头。

    “那,如果不做这个手术呢?”何朵问道。

    “不做的话,就是现在这样的矛盾。打肚皮针有风险,不去管它也有风险。”

    “可是做了的话,有效期才一个月。太短了,哪怕是三个月也行呀!”何朵感慨道。

    “所以你们商量一下吧!”

    何朵和姐姐哥哥商量了一阵,三人一致决定不给父亲做这个滤网手术。父亲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了,他们实在是不想再折腾下去。

    “前几个月的确血栓比较多,b超里都看的很清楚。但是自从放疗结束后,再做B超就几乎看不到了。要不是做了增强CT,也不会发现还有一点点。对吧?”何文重复道。

    “是的。”何朵说道。

    “我也觉得不用做,太折腾了。你也问问爸,看他自己怎么想。”何平说道。

    许娇兰一听完女儿的叙述,脑子立刻就炸了起来,无力地叨念着:“怎么这么多事情啊?怎么就没完没了了?这全身的毛病咋一个接一个,新花样不断呢?”

    “不做了,用不着。”何胜军言简意赅地说道。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何朵笑道:“其实中国有血栓的老人多了去了,但知道自己有血栓的才几个?不知道的不也好好的活着?医生说的血栓的风险,也都是最坏的情况,但是你也不至于就这么倒霉,什么事都遇到最坏的情况吧!”

    “要不是在这里治病,自己遇到了这事,我还没咋听过血栓这个词儿呢!”许娇兰说道。

    “这一个星期都没打针,血栓不也没见长出来?”何胜军大咧咧地说道。

    “行,那我就跟医生说,不折腾了。反正再过两天你的身体稳定了,肚皮针就能继续打了。”何朵说道。

    随着何胜军身体的逐步恢复,一家人又开始了出院的打算。年关将近,许娇兰更是归心似箭,日日魂牵梦萦宁水老家的美好。但是医生并没有松口,反而告知何朵:做好在医院过年的准备,因为何胜军的身体需要长期住院观察。

    但是眼下何胜军的确各方面稳定,血小板持续恢复,大小便正常,食欲也还可以,精神又好。如果此时再不出院,等到春运高峰期来临的时候,回家就会非常困难。如果到时候疫情又加重的话,随时都有困在江临的可能。

    许娇兰头疼症又犯了,何朵带着她在精神科排队看病。母女俩取完药后都懒得动弹,木然地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发呆。良久,许娇兰说道:

    “朵朵,跟着你一起给你爸治了快一年的病,我心里大抵也有点数。你爸的身体毛病不断,一次比一次凶险,一次比一次复杂。妈知道你一直不想放弃,也不想往坏的地方想,但是咱们确实需要做最坏的打算。谁都不知道你爸下一刻又会突发个什么毛病,如果一直这么住院观察,你爸只怕就真的出不来了。”

    “马上过年了,咱们带他回去,还能好好过个年。左右这病都要治,过了年在老家一样治。反正现在咱们合作的那个免疫疗法早都没有了,这个病后续的治疗,医生也说了在哪里都一样。退一步说,万一你爸真发生了什么不测,你说咱们娘儿俩怎么把他带回去啊?”

    何朵知道母亲的心思,可她对宁水的医院实在没有什么信心,踌躇道:“我爸现在精神这么好,身体也没有医生说的那么危险,到你讲的极端情况发生还早着呢!”

    看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何朵继续说道:“不过我也在想回家的事情,因为过年是一件大事,咱们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过个年,对大家来说都是个大事。毕竟现在已经搬到新家了,我爸住到新房里,又和家人在一起,心情一好,对他的身体恢复也许更有帮助。”

    到此,何朵依然没敢告诉母亲医生讲过的父亲只有平均九到十二个月时间的事情。很久以后何朵想起来这件事情,也只能理解为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一旦宣布了这件事,就意味着大家要束手就擒,数着时间等待父亲死期的到来。只是这个残酷的时间宣判,确实是她此刻考虑让父亲回去的根本原因。

    如果父亲侥幸冲破了小细胞肺癌平均寿命的规律自然最好,如果没有,那就意味着这将是父亲生前的最后一次过年。

    许娇兰一听女儿这么说,心里的烦闷顿时消减了大半,连连说道:“是啊!妈也是这么想的。这一年来待在江临,大部分时间都是咱们娘儿俩大眼瞪小眼,别说你爸了,我都憋闷死了。住院的时间这么久,每天睁开眼睛闭上眼睛都是医院,妈的这颗心真的快疯了。你爸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急的,那脾气大的啊,动不动就跟我吵吵。”

    “看出来了!”何朵苦笑道:“那我联系一下我姐吧,反正她现在也放寒假了,好歹过来替换你照顾几天我爸。等跟医生沟通好可以出院的时候,我也有个帮手,跟她一起开车也好,坐飞机也好,把你们送回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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