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夜幕时分,邻里亲戚大多已经吃完晚饭回家,加之天气寒冷,何家院里已是空无一人,只有两边屋里还坐着几个关系亲近的亲戚。来人正是何家众多亲戚里最有权威的人,何朵的表姐夫。

    表姐夫喝了不少酒,全身裹着酒气,有些脚步不稳,进来后就一屁股坐到三婶搬过来的椅子上,斜靠在墙边。

    “表姐夫,你好歹还是退休干部,这房子谁有处决权,是随便一个人就能指认的?”何朵哼问道。她这时总算反应过来,原来这些人早就盯牢了自己的房子,现在应该是算计好了一起给她施压,可见人前人后早就已经盘算过不知道多少次。

    被何朵喊做表姐夫的人大声咳了两下,扯着公鸭嗓说道:“你就说房子是不是你给你爸的?”

    “是啊!”

    “那你爸就可以给你哥。”

    “呵呵!”

    “你笑啥?是不是?”

    “房本上的名字是我。”

    “名字?明天我就能叫人把名字改了,你信不信?”

    “嗬,这么厉害?”

    “朵朵,这是宁水,不是吴东。在这种小地方,很多事情不是条条框框的法规说了算的。在宁水,你姐夫我想搞定什么事情,不会超过两天。”

    “好啊,你试试!”

    何朵平生最不畏惧的就是辩论场合,凭自己的反应能力和巧言善辩,少有人能赢得了她。何况她最是吃软不吃硬,越是现在这种状态,越能激发她熊熊燃烧的战斗力。

    “呀,寻你半天,咋在这呢!喝了这么多酒,又乱说话了吧?赶紧走了!”两人激战正酣的时候,表姐匆忙找了进来,拖走了表姐夫。

    “明天咱们再聊啊,朵朵,明天姐夫找你!这丫头,嘴巴厉害的!”表姐夫边走边回头说道。

    在何许夫妇的诸多亲戚里,最有权势和手段的刘月生已经锒铛入狱,这位表姐夫声量虽然没法和刘月生比,但也曾经是单位里就职的干部,直接间接帮助过不少亲戚。虽然现在已经退休,但不论人走在哪里,众人都会习惯性压低声音、腾出C位敬着他。也正是他出面,昨天何平前妻才回村待了一天,给何胜军上了一柱清香。

    “看到了吧?大家都是这个意思。你说你还缺这一个房子?成全一下你哥怎么了?”三叔继续以长辈的姿态说道。

    “我怎么就不缺房子了?我是印钞机吗?我的钱是风刮来的吗?同样三十多岁,我到现在还是孤魂野鬼一个人;同样三十多岁,我连例假都快没了!比同龄人看上去都要老四五岁。我这些年在外面受多少累吃多少苦,你们谁问过我一个字?凭什么我拿血汗钱换来的一套小房子,原本只是给我爸妈尽孝心,如今却成了你们大言不惭随意抢走的东西?”

    说到心酸处,何朵忍不住委屈地落下泪来。流泪,是她最没想到的结果,这对她而言已经是气势上的认输。

    “你说说,你讲这些话对得起你爸吗?对得起他吃那么多苦把你养这么大吗?你让他怎么能安心闭眼?”三叔压根没管何朵在说什么,理直气壮地质问道。

    “我对不起?这一屋子人,如果我都对不起,还有谁对得起?再说了,我爸才不会跟你们一样打我的主意!我爸要是还活着,他才不会这样做!”何朵憋回了眼泪,恶狠狠地回怼道。

    “行了行了,你这酒也喝多了吧?话这些个多!天都黑了,赶紧安排一下回去了!”三婶看情势紧张,赶紧拉了拉丈夫,把他喊走了。

    何胜果一看弟弟和弟媳离开,没几分钟便也拉着二婶出去了。屋子里只留下一直不做声的何文,陪着火冒三丈的何朵。

    “你跟他们置什么气?从一开始你就不该搭理他。”何文说道。

    “我又怎么知道他们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何朵眼泪终于毫无顾忌地落了下来。

    何文叹了口气,走到父亲灵前一边续香一边说道:“我前面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等后面听明白的时候也没机会插嘴。”

    “爸现在都还没下葬呢,尸骨未寒,这帮人就说这些话,还是在爸的灵前!”何朵走到棺材旁边,抚摸着棺材,心寒不已。如果父亲听得到他们的对话,又该不安了。如果父亲不安,那他会多难受。

    何文烧完纸,捅了捅火炉,往里面添了几颗煤球,说道:“咱们这里的人,长辈和小辈说话,根本不需要论证有没有道理。你跟他们说这么多,他们压根没打算听。三叔的意思就是让你执行。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了。”

    何朵委屈不已,连连说道:“凭什么?凭什么?我哥都还没说啥呢,他们这帮外人热个什么心!”

    “就凭这是在他们的地盘啊!在宁水,你就要遵照宁水人的习俗和规矩。女人和男人之间,男人说了算;长辈和小辈之间,长辈说了算。你又是小辈又是女人,还没结婚,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唉,照我说,找个差不多的人,早点成家吧!不然无论在外面打拼,还是回到家乡,你都是一个人,无依无靠的。”何文说道。

    何朵心中悲戚,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早已成为这段时间一直扎在心里的刺。可是自己这几十年来兜兜转转,主动过、努力过、纠缠过,缘分却始终不肯光顾,能有什么办法?脱单这件事情,在自己身上永远都是伪命题。

    出神了一会儿后,何朵无奈地说道:“这些人,主张别人家的正义时一个个信手拈来不容置疑,可咱爸生病的时候他们给了多少援助?谁给过一分钱?出过一分力?一个个买房的买房,买车的买车,恨不得立刻把所有积蓄都花完,好证明他们都没钱、他们比咱爸还穷!这样就不用担心我们找他们借钱看病!咱爸不是他们的哥哥吗?他们做过什么?凭什么现在就可以义正辞严地指挥我把房子献给我哥和那个女人?!”

    好容易因为何胜军的葬礼连接在一起的一家人,如今又因为何朵房子的强行赠与平添了裂痕。加上几日来三叔何胜华在大小事务主持上的一言堂风格,何家家族的关系已经变的有些微妙。

    何平当日正忙着招呼村民修建墓地,并不在现场。事后得知这件事情时,直接表态自己并未打算喊前妻回来,一切都是家长们的单方面“安排”。更让何朵意外的是,哥哥对三叔早有不满,主要还是这几天来指挥何平干活时那股子不容置疑的土皇帝劲儿。

    转眼到了何胜军去世的第六天,也就是下葬的头一天。这天开始所有人都要进入最忙碌的状态,前来吊唁的亲戚数量也达到了一个小高峰。从这一日开始,吊唁的人们就要开始送贡品,每户人家会拿一箱牛奶、方便面或者饮料等几十元的礼物,在灵前鞠躬致意。何文何朵灵前回敬后,何诗和何燕会接过宾客的里屋,归置到供桌边上。() ()

    忙碌远不止如此,何家人除了要接待纷至沓来的宾客,还要准备何胜军的移灵工作。

    经过几天的忙碌,何平和老泉村的同辈伙计们如期挖好了父亲的墓穴。何朵得知后,借着给村民送热茶的机会,迫不及待地来到墓地。墓地在村子后方的一片核桃地里,十几个男人正在靠近墙根的地方,一边说着玩笑话一边挥舞着锄头和铲子忙活。众人围拥的核心之处,是一座用废弃砖块新砌出来的简易墓穴。

    这,便是父亲即将长眠的地方。

    墓穴从地面开挖,并向着斜下方延伸,纵深约三米左右,宽四米不到,高度仅一米五左右。墓穴内的地面未作任何修饰,只是草草地用铲子把土地铲平。三面墙壁则用砖石垒起,砖块之间简单地砌了些水泥。其中两边侧墙的砖块自下向上砌起,到了顶部后再朝中间汇聚,形成一个简易的拱形墓顶。

    两个男人正叼着烟半踩在墓顶上,一个人负责用大铁铲子往上面倒水泥,另一个人负责把水泥均匀抹开。砖块堆砌的甚是简陋,很多地方甚至歪歪斜斜,还有不少大小不均的砖缝洞露在外面。

    “这个坟……”何朵快速扫视了下众人,弱弱地说道:“是不是小了点儿?”

    一个男人呵呵笑道:“这还小?那你要多大?”

    何朵怕自己说错话引起大家不满,装作不懂的样子,说道:“电视剧里看到的不是都特别大嘛?好几个人进去还要带着手电筒走好半天的那种。不过咱肯定不用那么大,但是是不是也可以比这个大一点?”

    “那是电视里演的,还真做那么大啊?要不盖个房子?”另一个人打趣道。

    “行。”何朵也不客气,笑呵呵地说道。

    众人哄笑,其中先前那个答话的人说道:“这就够了,人家都是这么大的,够装俩棺材就行。”

    “哦。”何朵乖巧地应和道。此时此刻,她也无非是想要个心理安慰而已。想当初自己多么不可一世,总以为可以主导一切,甚至曾经想过为父亲建一个多么排场的陵墓。可真正回到老泉村,回到家乡,她却连发言都如此谨小慎微。

    “砖缝那么大,要不要再补点砖?”何朵指着其中一个缝隙说道。

    “不用,水泥灌进去就行。”踩在墓顶上干活的男人说道。

    “结实吗?将来不会有老鼠打进洞里去吧?”何朵担忧地问道。

    “哪能?再说打进去就打进去呗,进到里头能干啥?”男人笑道。

    何朵笑了笑,不再言语。她知道在这些大男人面前,自己一个没结婚的女人对着他们指手画脚已经是非常出格的事情。要不是众人看自己年龄也不小,又是老泉村名气“极大”的女强人,关心的又是自己的亲爸,估计连这几句问答都不会搭理。

    何朵讪讪,独自走到墓地外的地垄边,举目望向远方。

    墓穴倚靠着老泉村的山腰,前方则是三面环山。老泉村本就在靠近山顶的位置,海拔较高,视野非常开阔。眼前的山川非但没有显得狭隘,反倒形成一片遥远壮阔的景带,令人望之心旷神怡。这些山岭远看如同保护墓地的坚实屏障,近看时四季风景又能给墓地带来极佳的视觉体验。墓穴坐西北靠东南,采光也非常好。人站在这里,阳光洒在身上,感觉竟比待在家里和院子里时要温暖的多。

    “挺好的,爸,真的挺好的!以后这里就是你住的地方了,女儿给你看过了,真的不错。”

    “爸,此心安处即是家。你安心地住在这里吧!不要多想,不要再眷恋这无聊复杂的尘世了。”

    何朵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她希望父亲可以听到,希望他可以像以前一样无条件地相信自己,希望他能够安心。

    “朵朵姐,你还认识我不?”一个男人一边提着半桶水倒进墓地旁边的土里和泥,一边回头问何朵。

    何朵定睛看了看,此人个子并不高,小平头,一身农村男人特有的黑瘦肤色,微笑时眼角眯出了几条细纹,突然惊喜地喊道:“呀,你是龙龙?”

    “嘿,是哩!还以为你都不记得了!”男人害羞地笑道。

    “都这么大了!我脑子里还是你小时候流着鼻涕跟在你姐后面找我们玩时的样子呢!咋现在连皱纹都有了!”何朵感慨道。

    “哈,娃都好几个了!”另一个男人笑道。

    何朵这才正式一一看向众人,慢慢地叫着每一个人的名字:“民生哥!腊月哥!小泉子!二强!这位是,是,鹏飞哥!我知道,你是小刚!你哥大刚哩?”

    “他家娃有点发烧,今天去医院了,明儿个来。”小刚笑道。

    “我你肯定不认识吧?”一个男人笑着问道。

    何朵定睛看了半天,嘿嘿笑道:“还真是,好像没见过?”

    “没见过就对啦!”男人笑道,“我是田凤女婿。”

    “哦,原来你就是田凤女婿啊!你俩结婚的时候我还去过哩,十几年了!”何朵笑道。

    众人一边干活,一边笑着回应何朵。何朵至此也终于发现,这些从得闻父亲讣告后就纷纷从四面八方赶回村里,放下手中大小事,无条件帮忙干活的人,都是哥哥和自己这一辈一起长大的同村孩子们。这些儿时总是风风火火不可一世、舔着棒棒球、成群结队追蛇打鸟的娃娃们,如今已然成长为老泉村新一代的主力。

    时光荏苒,生命用它刻板又精确的齿轮飞速旋转着前行,从死亡到新生,从稚嫩到耄耋,沉默却又缤纷。看似无情,却又处处驻留着情怀。

    从墓地回来,何朵远远看到刘晓晨正站在院边瞭望,连忙挥手喊道:“晓晨!”

    看到何朵后,刘晓晨扯着嗓子回应道:“一直找你呢,你去哪儿了?”

    “刚去看了下我爸的坟地。你啥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饭都吃完了。”

    “三天的时候你都来过了,咋今天又跑一趟,这么冷的天,明儿个来就行了!”两人走近后,何朵气喘吁吁地说道。

    “那哪能行?村里不就实兴这个,埋人前头一天就得再来转转。”

    “冻死了,回屋烤火去!”何朵拉着刘晓晨走到父亲灵堂。本想一起围炉叙话,不曾想灵堂里却站满了人。姑姑、二婶、三婶、姐姐何文,还有三叔、何东辉及村里一应主事的人,都围在灵前忙碌着。

    “赶紧拾掇东西,马上要移灵啊!”何文见妹妹进来,连忙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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