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快一更天了,营地里乱糟糟的,他隐约听到说李千沛在城里遇刺了,他亲身经历过一次,心里不由地紧张起来,他是不信这女金刚会怎么样的,可是看到她营帐外围满的士兵,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女医官出来,他还是挤到前面,喊了一声肖机语。

    琼瑛端着盆沾血的热水出来,额上流下豆大的汗珠,衣襟上蹭了不少血污,一眼就看到白得泛蓝光的阙蓝。面对士兵们焦急的询问女医官只是平静地说:“大家回去吧,明早上会给大家交代的,不要围在这里了,将军要清净。”说完把盆里的血水泼了出去。

    他站在离场的士兵中间,久久没有挪动脚步,犹豫片刻才轻轻叫了声医官的名字。

    琼瑛对他招招手,在帐前背对着卫兵对他说:“那个……将军有话想跟你说。”

    他感到背后被推了一把,向前几步趔趄进到了帐中,只燃了一根蜡烛照不亮太大的范围,只能隐约勾勒出榻上一个侧躺着的人型轮廓。

    “将军……”他低声唤了一声,没有人应他。他踟蹰要不要上前,最后小心地坐到榻边上,看着蜷成一团的女金刚。又是一阵犹豫,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肩,滚烫又颤抖,他心下一惊,“将军,怎么回事?”

    李千沛缓缓转身躺平,垂眸看他,伸出手给他,阙蓝轻轻握住,坐得更近了一些。

    “阙蓝……”她声音沙哑,在他手心的手指颤抖着。

    “将军。”他一颗眼泪落在手背上,“你怎么……”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伏身到榻边上,“我……怕是过不了今夜了……”

    “我不信,”他轻抚着她的背,“你不会有事的。”

    她颤抖地撑起身子,看着他流泪的眼睛,惨淡地笑笑:“蒙古人用的刀上有毒,我的腿已经没有知觉了。接下来就是腰、腹、胸,很快我就会喘不上气,把自己活活憋死。”

    他抽了抽鼻子,轻轻地捏了捏她一动不动的双腿,“不可能的,琼瑛一定有办法的不是吗?”

    她摇摇头,几颗汗水顺着鼻尖落下,胳膊好像支撑不住上身的重量,摇晃几下跌到他的怀中,他扳转她的肩,让她有一个舒适的姿势。她的手想伸出去擦他的泪痕,却只能无力地落下,“你的身契呀……在我放军印的匣子里,我不在了,你让伯衡拿给你……”

    “不不,不会的,将军不要乱说!”他伸手拨开她额前的乱发,昏暗中看到她的脸毫无血色的苍白。

    “将军可能有负于你……”她艰难转头看他,“玉龙不曾。”

    “我知道,我知道。”他每次掉眼泪都是一大颗一大颗从眼眶里滚出来,李千沛有时候很好奇怎么能有这么多眼泪流不尽。

    “阙蓝,达达的事我很抱歉……没想过害你那么伤心。”她把他的手拉到脸上,灯光昏暗,照不亮她漆黑的眸子,她又发出两声闷咳,问:“不要记恨我。”

    泪珠源源不断地掉到她衣襟上,见他不做声,她扭了一下上身,用气音说:“我觉得……我的腰不能动了……”

    他把手贴到她的腰后,把她的身体整个抱到自己怀里,“没事的没事的玉龙。”

    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头靠在他肩上,呼吸似乎也带着丝丝的血腥气,她轻轻追问:“阙蓝还在责怪玉龙吗……”

    “从来没有。”

    感到她在怀里一震,他把她抱得更紧一些。“我只是责怪自己无能,既保护不了你,还害死了达达。而现在……玉龙也要离开我了吗?”

    “那……阙蓝觉得可惜吗?”

    他默默点头,贴着她的脸颊说:“玉龙要是不在了,阙蓝怎么办呀……”这话刚刚说完,他就抽泣起来,肩膀不能自控地耸动。

    “玉龙想问阙蓝一个问题,再不问怕是没机会了……”

    “嗯?”

    “阙蓝能真诚回答吗?”

    他咬着下嘴唇,盯着她深不见底的眼眸,点点头。

    “你……是他的人对吧?”她也盯着他的眼眸,不愿意错过他任何的神态,“玉龙要是不在了,他怎么能放过你呀……”

    他原本抽泣的身子突然停下了,牙齿间迸发出咔咔声。“你,你一早就知道礼公要杀的人是我?”

    “并不知道。”她在他忽然跌入冰点的怀里笑了一下,从容地抽身站起来,“现在知道了。”

    女将军走到烛台边上,多点了四五根蜡烛,又俯下身在铜盆里加了几块木炭。阙蓝呆坐在榻边,一只手臂撑住身体的重量,原本就白的脸仿佛变成了一碰就能破的薄胎瓷。

    她揭开箱子拿出那件他许久没有穿过的?袍,红玛瑙珠扣已经缝回原处,她把衣服扔到他身上,说:“流韬在纪初府刺客手里找到了你的扣子,你借着达达的死,跟我疏离了一个多月,是怕自己演穿了吗?”

    阙蓝茫然地看着手里的衣服,仿佛又回到他们第二次见面之时,他抱着必死之心与她在玉衡北阁相见,她不仅饶过了他还与他短暂的坦诚相待,他这才大胆说服刘鸳儿转交鸳鸯阁笼,彻底背叛礼公……

    这一次他不想死了,她还能再饶过他吗?

    徐一品原本在一处隐秘的风月场喝着甜丝丝的青稞酒,忽然听到身边人都在谈论敏德广场发生的血拼,据说死了六个蒙古人,玉泉府衙已经收了尸等着人去认领,而血拼的另一方是一路向北来的玉龙将军。

    他从铺了一地的软枕里直起身来,问身边的两位中原打扮的客人:“请问,玉龙将军可有负伤?”

    “嗯……有的,厢军派了马车送回营地了。”

    “对对,刚刚回来的厢军说,伤得很重,玉字军把营地全部封起来了。”

    徐一品头上渗出一排冷汗,津蕤去买引线和火药了,这两样东西都需要衙门开具证明,他一个粗心大意的货,辗转在节日气氛弥漫的街头,来来回回好几趟都没有买齐想要的东西。军师原本只是找个酒肆等他,却无意走进这个有趣的异族密地——一栋两层楼的白色房子,猫一样的小娘子缠着他多喝了几杯,便不能自已地躺倒在了一大堆花哨软枕里。听闻李千沛负伤,他来不及穿鞋,拿出银哨吹了一长声,意思是让津蕤回到最初的酒肆。

    提着靴子匆匆跑出小白楼,在街角酒肆看到从敏德广场方向散过来的人流,徐一品心想,好好的燃灯节搞成这副样子,放在李千沛身上似乎也不那么离奇。他再吹一次哨,催促津蕤快些来。

    又过了两刻钟,原本热闹的街市变得空空荡荡,酒肆门口的羊油灯自顾自的燃烧,徐一品没有等到津蕤,招呼了酒肆外停靠的马车,自己先回营地。

    玉字军的步兵指挥使,快三百斤的壮汉,总不能出什么大事吧……而李千沛的负伤的消息却灼烧着他的心,一对六的场面,烟有没有出手呢,怎么还是让她受伤了呢……

    一路火急火燎地回到营地,紧张的氛围迅速包裹住他,胸口翻起巨大的不安惶惶,还没到达将军帐前又在地上摔了一跤,地面泥泞脚下打滑他一时很难站起来。

    “徐大人莫急。”琼瑛架起他的臂膀,好不容易脱离了这个小困境。

    “玉龙怎么样?”

    琼瑛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确实有蒙古人刺杀她,伤得不重没有大碍,大人放心,她这在给阙蓝下套呢。”

    是为了求证之前的猜想?

    两人行至将军帐前,徐一品看了看微微开合的门帘,又看了看门口值守的肖机语,便问道:“将军不在的时候,你也会在帐子外面守着吗?”

    “将军帐中有军印兵符等,她不在的时候我们会更守得更严密一些。”

    “任何人都不能进?”

    肖机语侧头看了看军师身边的女医官,说:“将军说琼瑛医官可以进出的。”

    “其他人就不行了?”

    肖机语没成想徐一品会刨根究底地询问,显出一点犹疑。

    事有蹊跷,徐一品再追问:“是吗,肖机语?”

    年轻的骑兵低下头不敢看他,踌躇半晌才说:“沈指挥使来过一两次。”

    作为骑兵老大,要肖机语说出这个名字多少有点为难。徐一品实在不是有意想逼问他,况且这个答案与他预想的并不一样,他以为会是阙蓝,竟然是……沈流韬。

    “沈指挥使从张县回来之后在崇宣城那两天,是不是来过?”徐一品这个时间节点说得准确,担心猜想是错的,又怕是对的。

    肖机语把嘴抿成一条线,说的每句话都不对,沈流韬平日对他很关照,经常说近身保护将军是比上阵杀敌更重要的职责,而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出入将军帐肖机语也选择不报,从来对将军敬爱有加的指挥使断然不会做任何不利她的事。

    他猛地单膝跪下,对着徐一品说:“小的不相信沈指挥使会害将军!今日将军已经罚过他一次了,如果还有任何责罚,小的愿意代替指挥使!”

    徐一品伸手扶起他,有些哭笑不得地说:“谁说他要害将军了。”

    肖机语张嘴还想为沈流韬辩护两句,却被徐一品立起的扇子制止住。他携着琼瑛往自己帐子边上走,虽然衣摆上屁股上全是泥污,可颀长身影此刻却散发出一点怅然。

    琼瑛感到事情有些曲折,便问道:“徐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流韬不会害将军的。”他说完这句转过头对琼瑛苦笑一下,“他要害的是阙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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