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蒿在玉泉城有座鹿鸣别院，是缩小的江南书院制式，原本使用了大量的木质结构，可惜玉泉城的风沙干燥，许多结构都在使用中替换成了更耐用的石材。
三州转运使的职权范围广事务繁杂，行程流动，在三州几乎都有居所，玉泉城的鹿鸣别院前身是异姓王屠球的私家学堂。神武早年，大裕掌握兵权的异姓王三位、节度使八位、国公武将十数位，分别在大裕东南西北各州的封地里。当时云州还没有纳入大裕版图里，所以封号北荆王的屠球以西拒羌族北抗蒙古为由，最鼎盛时在玉泉城屯兵二十万，其中骑兵近四万。
若没有孔州关氏在东面牵制，怕是等不到神武皇帝李燮亲征云州就已然自立门户了。
天琛三十二年，李燮仅带一万玉字军骑兵出帝京西去云州，关氏出动几乎全族战力西出驰援，设大本营于玉泉城外，问屠球借兵十万。仿似架在火上烤的北荆王万般无奈之下，只能亲自带兵去往云州，可惜只做了先锋就沦为云州烈马蹄下亡魂。
一直到天琛三十四年，以屠球战死、牺牲屠氏十四万兵力为代价，羌族退至玉门关外，云州纳入大裕版图。北荆王一脉遭受重创，亲眷被皇帝接回帝京赡养，剩下的残兵弱将全部安置到北部边境，纳入世代戍边的杨氏麾下。
神武帝云州一战，既震慑北陆又颠覆屠氏，一箭三雕。此后，白果果开创枢密院，大裕双相协作的局面转为三相之制。
沈流韬背着手看着门额上石刻的“鹿鸣别院”四个字，眼里闪过一道淡淡的寒光，他俯身在地上就着积雪和泥巴团成一个脏雪球，用力掷向那四个字，不偏不倚砸在“鸣”字的“口”上,变成了“鹿鸟别院”。
他原本下垂的嘴角浮出一点稍纵即逝的笑意，抬腿踏进别院高高的门槛，身后的玉字军也随着他鱼贯而入。要不是将军特意吩咐，他定要策马扬鞭踏破这高门大户。
院内的小池塘结冰了，枯黄的水草冻在冰层里，一眼望去全是浑浊不透的压抑。两侧回廊的木头梁柱一大半替换成了汉白玉，雕刻也算上乘，只是这玲珑形制配着透着凉气的石头，终究令置身其中的人汗毛倒立。
“伯衡，之前咱俩去过一次皇陵……你还记得吗？”走在廊下的女将军对身边的军师说，“这倒是有点神似了。”
徐一品今日一直保持着若有所思的缄默，选择性过滤掉她的这句话。
鹿鸣别院里的仆役粗粗算来也不过二十几位，陈列用度看上去也是极为普通，正堂连着一排厢房都烧着地龙彻夜未熄，想来焦大人昨夜回院休息了的，只是今天便不见踪迹，仆役们都说不出去向。
“真是奇哉怪也，金州第一大城，转运使不在，州丞在城外伺候汤药，通判负伤卧床不起，全然乱了套。”李千沛一边说着一边沿着伸展的厢房走着，徐一品默默跟在她身后。
沈流韬围城围了四五个时辰，在城内也来回搜了两遍，以玉字军这些年来的搜城经验，一个营兵力的草筛，跟着两个营的精筛，基本就能确定对象的位置与人数，制定精准的围堵计划。怎料这负伤的那钦却像飞天遁地了一般，无论生死，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加上黄教至尊喇嘛巡游将至和燃灯节，双重庆典的前提下，玉字军这次管控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虽然李千沛入城之后迅速解了禁制恢复了通行，但是雨雪交加暮色沉沉，已然是耽搁了商队们的一日行程。身为三州转运使的焦蒿像泥鳅一样，果断选择了销声匿迹，让百姓和信众把账算到李千沛头上。
衙门厢军都没找到焦大人，全城也只剩下这个鹿鸣别院没有搜过，相同的一口怨气卡在李千沛和沈流韬喉咙里，徐一品知道若不让他们吐出来这件事便很难了结，只能默认了这次“登门拜访”。
沈流韬以极快的速度在别院里来回筛查了三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也显出一些丧气的暴躁，绕回到正堂给将军报告。
徐一品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语气淡淡地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将军在人家的地盘上跟人家斗法，怕是不成的。”
“嗯，伯衡说得对。”李千沛赞同军师的这个说法，揉了揉沈流韬垮下来的脸皮，“没有什么发现就撤吧，今日起我就住在这了，看看咱们焦大人是不是不回来了。”
“将军……”沈流韬听得这话，立刻出声表示反对。
“正好，跟阙蓝一起，我多跟他聊聊潘小来的事。”担心自己身份敏感，阙蓝主动跟随撤离的玉字军回营地了，她这算盘恨不得打到徐一品脸上，“还得是焦大人会享受啊，改明回帝京也在将军府里安上地龙，芩姑姑冬天就不会再说膝盖疼了。”
地龙是在地板之下铺上火道，这个火道延伸到屋外洞口，洞口烧火提供热气。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沈流韬走出正堂，指着环形排列的厢房，“流韬你也选一间住，伯衡也选一间。”
别院里的仆役沿着墙角把昨夜烧出来的炭灰扫到一起，犹豫着今天要不要补充新的炭火，遥遥地看了看将军几眼，不敢上前询问。
“又不是烧我的钱，烧啊。”李千沛把胳膊搭在沈流韬肩上，对着几个仆役说道，忽然她身体顿了顿，手也从他肩上收了回来。
“怎么了将军？”
“不对……”李千沛低着头沿着墙角的一排洞口走过去，扫炭灰的仆役纷纷退到一边让出一条路来，“这间厢房没有洞口，为什么？”
提着畚箕的老仆役低声回答：“东二厢房没有装地龙……”
“为什么？”她脸色变得有些严肃，“地龙分明是屠氏修建这园子的时候就有，这一排原本当做学堂子弟们的卧房，怎么单单亏待这一位？”
那老仆役不知是不是原先屠氏的家奴，此刻吞吞吐吐不知道如何回答。
“走，伯衡，我们去看看。”将军挑了挑眉毛。
东二厢房陈设颇为简单，虽然没有人居住的痕迹，但是软榻上没有落一粒灰尘、房内靠西墙的滴漏也蓄满了水，地上铺了张厚重的羊毛地毯，沿着纹路可以看出是由几张卷毛羊的整皮拼接成的。
这种地毯极难打理，需要专门的工匠用梳子一样的工具清洁护理。东二厢房的这张就打理得很好，李千沛俯下身摸了摸，柔软顺滑，她掀了掀边角，又格外的轻，索性一抬手把整条毯子揭了起来。
整块岩石地面露出一排整齐的凿刻纹路，女将军踏入其中，把地毯的另一半踢开，露出地面完整的图案——一副精密的八卦图。
“真的什么怪事都有。”她喃喃自语。
门口的徐一品也被这突然出现的八卦图震撼到，想起刚刚来的回廊上李千沛说的关于皇陵的话，心里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边境几百年来受蒙古诸部影响信仰萨满教，这几十年来黄教侵入严重，多次发生两教冲突，黄教带着席卷之势一路北上，燃灯节便是黄教的传统节日。
道教在北境几乎是没有信众的，玉字军进入金州之后没有遇到过道观，没曾想在玉泉城内看到这样一个居于室内的八卦阵，瞬间激活了玉龙仙师体内奔涌的信念。
她站至卦心，环视周围八个卦象，最终面向东南的兑卦。
“伯衡你让一让。”她挥手让站在门边的军师和骑兵指挥使站开一点，露出门外的小池塘结冰的水面。
“兑为泽，门外就是池塘。”她自顾自地念着，“东二厢房，二，兑卦为二阳爻。这说明什么呢？”她从卦心一步踏向兑卦。
仿佛看明白了这个卦象的意义，徐一品用扇骨指了指地面说：“玉龙是不是觉得地下是空的？”
“对。”站在兑卦上的女将军肯定地回答，“大户人家没个密室什么的，花这么些钱修园子也是白瞎了。”
这个八卦图一定是打开密室的钥匙。
东二厢房的地下或许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沈流韬也想起之前审问过的方国虎，关于焦蒿与刘成胜之间勾结的私账。
李千沛的目光在室内梭巡一圈，最终落在西墙边的更漏上，一滴一滴的水珠落下，代表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水……坎卦，坎为水，主西。”她一步从兑卦蹦到坎卦。
“兑与坎，六十四爻，困难重重……”
徐一品见她一副专注模样，忽然背过脸笑，小声对沈流韬说：“你们将军不学无术惯了，今日碰上只有她能解的局，也算是赌上了凤池山的名誉，解不开可下不来台。”
女将军在卦内来回几次来回蹦跳，沈流韬目光柔和地随着她的身形挪动，如若时间一直停留在此刻，他应当欣然无比。
咔啦一声。
卦象似乎动了动，李千沛的杏色身影霎时间消失在室内。
三州转运使的职权范围广事务繁杂，行程流动，在三州几乎都有居所，玉泉城的鹿鸣别院前身是异姓王屠球的私家学堂。神武早年，大裕掌握兵权的异姓王三位、节度使八位、国公武将十数位，分别在大裕东南西北各州的封地里。当时云州还没有纳入大裕版图里，所以封号北荆王的屠球以西拒羌族北抗蒙古为由，最鼎盛时在玉泉城屯兵二十万，其中骑兵近四万。
若没有孔州关氏在东面牵制，怕是等不到神武皇帝李燮亲征云州就已然自立门户了。
天琛三十二年，李燮仅带一万玉字军骑兵出帝京西去云州，关氏出动几乎全族战力西出驰援，设大本营于玉泉城外，问屠球借兵十万。仿似架在火上烤的北荆王万般无奈之下，只能亲自带兵去往云州，可惜只做了先锋就沦为云州烈马蹄下亡魂。
一直到天琛三十四年，以屠球战死、牺牲屠氏十四万兵力为代价，羌族退至玉门关外，云州纳入大裕版图。北荆王一脉遭受重创，亲眷被皇帝接回帝京赡养，剩下的残兵弱将全部安置到北部边境，纳入世代戍边的杨氏麾下。
神武帝云州一战，既震慑北陆又颠覆屠氏，一箭三雕。此后，白果果开创枢密院，大裕双相协作的局面转为三相之制。
沈流韬背着手看着门额上石刻的“鹿鸣别院”四个字，眼里闪过一道淡淡的寒光，他俯身在地上就着积雪和泥巴团成一个脏雪球，用力掷向那四个字，不偏不倚砸在“鸣”字的“口”上,变成了“鹿鸟别院”。
他原本下垂的嘴角浮出一点稍纵即逝的笑意，抬腿踏进别院高高的门槛，身后的玉字军也随着他鱼贯而入。要不是将军特意吩咐，他定要策马扬鞭踏破这高门大户。
院内的小池塘结冰了，枯黄的水草冻在冰层里，一眼望去全是浑浊不透的压抑。两侧回廊的木头梁柱一大半替换成了汉白玉，雕刻也算上乘，只是这玲珑形制配着透着凉气的石头，终究令置身其中的人汗毛倒立。
“伯衡，之前咱俩去过一次皇陵……你还记得吗？”走在廊下的女将军对身边的军师说，“这倒是有点神似了。”
徐一品今日一直保持着若有所思的缄默，选择性过滤掉她的这句话。
鹿鸣别院里的仆役粗粗算来也不过二十几位，陈列用度看上去也是极为普通，正堂连着一排厢房都烧着地龙彻夜未熄，想来焦大人昨夜回院休息了的，只是今天便不见踪迹，仆役们都说不出去向。
“真是奇哉怪也，金州第一大城，转运使不在，州丞在城外伺候汤药，通判负伤卧床不起，全然乱了套。”李千沛一边说着一边沿着伸展的厢房走着，徐一品默默跟在她身后。
沈流韬围城围了四五个时辰，在城内也来回搜了两遍，以玉字军这些年来的搜城经验，一个营兵力的草筛，跟着两个营的精筛，基本就能确定对象的位置与人数，制定精准的围堵计划。怎料这负伤的那钦却像飞天遁地了一般，无论生死，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加上黄教至尊喇嘛巡游将至和燃灯节，双重庆典的前提下，玉字军这次管控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虽然李千沛入城之后迅速解了禁制恢复了通行，但是雨雪交加暮色沉沉，已然是耽搁了商队们的一日行程。身为三州转运使的焦蒿像泥鳅一样，果断选择了销声匿迹，让百姓和信众把账算到李千沛头上。
衙门厢军都没找到焦大人，全城也只剩下这个鹿鸣别院没有搜过，相同的一口怨气卡在李千沛和沈流韬喉咙里，徐一品知道若不让他们吐出来这件事便很难了结，只能默认了这次“登门拜访”。
沈流韬以极快的速度在别院里来回筛查了三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也显出一些丧气的暴躁，绕回到正堂给将军报告。
徐一品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语气淡淡地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将军在人家的地盘上跟人家斗法，怕是不成的。”
“嗯，伯衡说得对。”李千沛赞同军师的这个说法，揉了揉沈流韬垮下来的脸皮，“没有什么发现就撤吧，今日起我就住在这了，看看咱们焦大人是不是不回来了。”
“将军……”沈流韬听得这话，立刻出声表示反对。
“正好，跟阙蓝一起，我多跟他聊聊潘小来的事。”担心自己身份敏感，阙蓝主动跟随撤离的玉字军回营地了，她这算盘恨不得打到徐一品脸上，“还得是焦大人会享受啊，改明回帝京也在将军府里安上地龙，芩姑姑冬天就不会再说膝盖疼了。”
地龙是在地板之下铺上火道，这个火道延伸到屋外洞口，洞口烧火提供热气。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沈流韬走出正堂，指着环形排列的厢房，“流韬你也选一间住，伯衡也选一间。”
别院里的仆役沿着墙角把昨夜烧出来的炭灰扫到一起，犹豫着今天要不要补充新的炭火，遥遥地看了看将军几眼，不敢上前询问。
“又不是烧我的钱，烧啊。”李千沛把胳膊搭在沈流韬肩上，对着几个仆役说道，忽然她身体顿了顿，手也从他肩上收了回来。
“怎么了将军？”
“不对……”李千沛低着头沿着墙角的一排洞口走过去，扫炭灰的仆役纷纷退到一边让出一条路来，“这间厢房没有洞口，为什么？”
提着畚箕的老仆役低声回答：“东二厢房没有装地龙……”
“为什么？”她脸色变得有些严肃，“地龙分明是屠氏修建这园子的时候就有，这一排原本当做学堂子弟们的卧房，怎么单单亏待这一位？”
那老仆役不知是不是原先屠氏的家奴，此刻吞吞吐吐不知道如何回答。
“走，伯衡，我们去看看。”将军挑了挑眉毛。
东二厢房陈设颇为简单，虽然没有人居住的痕迹，但是软榻上没有落一粒灰尘、房内靠西墙的滴漏也蓄满了水，地上铺了张厚重的羊毛地毯，沿着纹路可以看出是由几张卷毛羊的整皮拼接成的。
这种地毯极难打理，需要专门的工匠用梳子一样的工具清洁护理。东二厢房的这张就打理得很好，李千沛俯下身摸了摸，柔软顺滑，她掀了掀边角，又格外的轻，索性一抬手把整条毯子揭了起来。
整块岩石地面露出一排整齐的凿刻纹路，女将军踏入其中，把地毯的另一半踢开，露出地面完整的图案——一副精密的八卦图。
“真的什么怪事都有。”她喃喃自语。
门口的徐一品也被这突然出现的八卦图震撼到，想起刚刚来的回廊上李千沛说的关于皇陵的话，心里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边境几百年来受蒙古诸部影响信仰萨满教，这几十年来黄教侵入严重，多次发生两教冲突，黄教带着席卷之势一路北上，燃灯节便是黄教的传统节日。
道教在北境几乎是没有信众的，玉字军进入金州之后没有遇到过道观，没曾想在玉泉城内看到这样一个居于室内的八卦阵，瞬间激活了玉龙仙师体内奔涌的信念。
她站至卦心，环视周围八个卦象，最终面向东南的兑卦。
“伯衡你让一让。”她挥手让站在门边的军师和骑兵指挥使站开一点，露出门外的小池塘结冰的水面。
“兑为泽，门外就是池塘。”她自顾自地念着，“东二厢房，二，兑卦为二阳爻。这说明什么呢？”她从卦心一步踏向兑卦。
仿佛看明白了这个卦象的意义，徐一品用扇骨指了指地面说：“玉龙是不是觉得地下是空的？”
“对。”站在兑卦上的女将军肯定地回答，“大户人家没个密室什么的，花这么些钱修园子也是白瞎了。”
这个八卦图一定是打开密室的钥匙。
东二厢房的地下或许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沈流韬也想起之前审问过的方国虎，关于焦蒿与刘成胜之间勾结的私账。
李千沛的目光在室内梭巡一圈，最终落在西墙边的更漏上，一滴一滴的水珠落下，代表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水……坎卦，坎为水，主西。”她一步从兑卦蹦到坎卦。
“兑与坎，六十四爻，困难重重……”
徐一品见她一副专注模样，忽然背过脸笑，小声对沈流韬说：“你们将军不学无术惯了，今日碰上只有她能解的局，也算是赌上了凤池山的名誉，解不开可下不来台。”
女将军在卦内来回几次来回蹦跳，沈流韬目光柔和地随着她的身形挪动，如若时间一直停留在此刻，他应当欣然无比。
咔啦一声。
卦象似乎动了动，李千沛的杏色身影霎时间消失在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