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必为我做这些。”

    琥珀色眼眸的异族女子平静地坐在浴桶边,拿剪刀绞去他的长指甲,又用小锉刀把多余的部分锉平,十根手指一丝不苟。

    “我愿意。”她只是这样说。

    沈流韬在阿娜尔面前自然而然的裸//露,刮胡子的时候也毫不犹豫的将脖子伸到她的匕首之下,无论被她触摸到身上的哪个部位都不会觉得尴尬。

    他们像是认识几十年的老友一样,在沉默中将这七十天的不堪一并冲洗干净。

    当初在鹿鸣别院用蛛丝困住他的时候他们便已经见过了,只是彼时彼刻,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他在敏德广场发疯想要杀死阙蓝的时候,她也隐藏在围观的人群里。再之后,化作血人的他被送到她身边,两人似陌生又似寄生般地过了七十天。

    在他反复发烧的过程中,她无数次问他是谁,他说他是铁匠的儿子。

    阙蓝走之前特意送来了一些新衣服,他虽不愿意直接与沈流韬会面,却依然在临行时拜托阿娜尔尽量照顾好他。

    沈流韬看着细致为他系衣带的红衣女子,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他深知徐一品手下的暗桩在这世界上都是无牵无挂的孤魂野鬼,自己落得今日这般却依然对她产生了一点点恻隐。

    他抚住她的下颌,扳起她的脸,说:“你看我。”

    她琥珀色的眸子闪烁着在他脸上跳动,她知道他原本就是这样好看的人,即使是大伤初愈的病态样子。

    “今日我出了这个门,便再也不回来了……”

    她在他的手里一震。

    “你告诉徐大人,我自己跑掉了。”

    她摇头。

    “我不会再回来了,阿娜尔。”

    她甚至不知道临别该说怎样的话。

    他松开了她的下颌,自己系好了腰畔最后一根蓝色带子,带子尾端绣了一个金色的眼睛。衣服是按照以前的身形做的,现在确实大了些。他坐到镜子前把梳子递给阿娜尔,请她为他梳头。

    她在手心揉开发油抹到他粗硬的头发上,伴随着手链的叮铃声,动作缓慢僵硬。

    他从铜镜里看她,那样明媚的一张脸堆满了愁云,若真是最后一面反倒可惜没见她笑过。

    “那天晚上不是小豆荚。”阿娜尔没头没脑地说一句。

    沈流韬眉心跳了跳。

    “是我。”她为他绑好发带,把零碎断发从他肩膀上捡走,手掌拂过他的肩头,再从镜子里看一眼他,“再见小铁匠。”

    他拿起许久未见的佩刀,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腰带与缚臂,依然是他钟爱的一身黑,相较之前更像一把纤薄锋利的刀。

    “再见石榴姑娘。”

    说完大步走出这间困了他七十天的房间。

    阿娜尔将梳子放回镜前,身体轻轻靠在台面上,手上的银铃铛手链因抖动发出连续不断的脆响。

    “岁岁平安……”她低声喃喃。

    小豆荚又在院子里放一个爆竹,震得她浑身一抖。

    忽然她的臂膀被人用力拉拽,整个身子撞到那人的怀里,她亲自修剪的手指再次抚上她的下颌,她在惊喜中被索取一个亲吻。

    不是那个在暗黑中模棱两可的吻,而是属于她自己的去而又返的吻。

    两人热烈地抱在一起,直到喘不上气为止。

    “听我说阿娜尔,”沈流韬呼出两口气才勉强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必须走,你必须按我说的做。”

    “不行……焦蒿会要你的命。”

    “我在帝京有个诨名叫俊阎罗,谁能要了阎罗的命?”他抚摸着女孩微微卷曲的长发,“等这件事结束,我一定回来见你。”

    “何时来?”她踮着脚紧紧抱着他的脖子,生怕他消失一般。

    “在你……”他原本也是一个不会撒谎不会乱讲话的人,可这次却脱口而出,“在你想我一万遍之后。”

    戌时正。

    当沈流韬再次站在鹿鸣别院的石刻门牌下面,上一次在同样的地方他曾用泥巴将“鹿鸣”砸成“鹿鸟”,还差一点就策马踏破别院的门槛。

    恍然间他有一种死而复生的隔世错觉。

    他被要求卸了兵器,跟着两名府兵穿过陵墓般的廊道,院中小池塘的冰面破了,冰块在水面拥挤的荡漾。

    走到环形排布的厢房外,屋顶的飞檐上挂着一个枯草结成的球,他用余光扫过东二厢,门槛上砌了砖,将垮塌的地道入口全然封闭起来。焦蒿站在正堂门口,他们曾在深夜的州府衙门见过一面,小个子男人在沈流韬心里留下了伯劳鸟的印象,他深吸一口气,刚一抬脚便眼前一黑。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府兵从背后箍住了他,用一个棉质的布袋将他的头套住,紧紧勒住布袋边缘将他向后拉,连退数步之后,他失去平衡躺倒在小池塘的边缘,手臂在胡乱挥舞时摸到了刺骨的池水。

    背脊极力保持后弯的极限,硬撑着不让头落入水中,即便这样,池水也顺着布袋子一点一点渗上来,头顶一圈恶寒。

    “焦大人!请我来可不是为了杀我啊,何苦演这一出呢?”他说。

    府兵压在他身上的力量没有消减,他硬撑着与他们做着对抗,却没有人回答他。

    池水爬到了额头,他感到一阵昏天黑地的眩晕,莫名地他笑了两声。

    “沈指挥使笑什么?”焦蒿走到他左侧,如同上次遇见时一样慢悠悠的语气。

    “我笑……”沈流韬咳了两声,“以往都是我将棉布袋套在别人头上浇水,今日便也轮到了我。”

    焦蒿缓缓转到他右边,说:“嗯,对,沈指挥使的手段焦某可没少听说,俊……俊阎罗。”

    水已经蔓延到他的鼻子,随着他的呼吸湿润的布袋在鼻翼出张合,多次用力想要脱离府兵的钳制,都失败了。莫说是现在大伤初愈的他,换做以前,可能也只有三分胜算。

    “焦大人有什么吩咐不如直接说,省了这些力气。”

    焦蒿将手掌放到他的胸前,隔着衣料在他胸骨上摸索,最后化成一个鼻子里的冷哼,“这疯婆娘真的对你下狠手啊,枉费你在我这别院里发了那样的疯。”

    整个布袋子湿透了,沈流韬不得不张大了嘴呼吸,不停有小水珠被吸进喉咙里,他一阵又一阵地咳嗽起来。

    “今日流韬赴约,也是想借焦大人的手,除掉没有杀死的人,拿回自己的东西。”

    “哦,是么……”焦蒿在他心口使劲按了两下,他的半张脸没入了水面,“杀谁?”

    “那个!咳咳,男/妓!”

    “撒谎。”焦蒿立刻反驳,“沈指挥使不说实话就再套一层。”

    另一个棉布袋套到他头上,向后仰着的头上更添几分重量。

    伯劳鸟体型小巧只比麻雀大一些,人一手能握,头圆尾长羽翼短钝,脚强健趾利钩,性情极为凶猛。

    “焦大人!不信、不信我,何必……找我来?”他胸口愈合的骨头又传来一阵钝痛,他能坚持的时间不多了。

    “你对李千沛一往情深,区区一个男/妓就落得如今的下场?沈指挥使还在替他人隐瞒……焦某怎敢有托付与你?”

    沈流韬脑子里翻来倒去拆解焦蒿这段话,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出现一片一片碎开的金星,一阵鸣响从左耳穿到右耳,他对抗府兵的力气迅速枯竭,向后一倒,半个头落进池塘里。

    焦蒿一步踩到池塘的边缘,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说:“你斗不过他,你需要我的支持,他是谁的人,沈流韬,你告诉我,他是谁?”

    “董……董相的人……”他的鼻息在池面冒出几个泡泡。

    “还有呢?还有呢!”

    双层的棉布袋蒙住了他的嘴,他的下颌张开到最大的角度。

    还有呢?!还有什么?那个该死的男妓摇身一变成了董相门客,除了有将军的偏爱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最后一口气了,他感到欲裂的胸腔里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他缓缓闭上了眼,眼前飘过一条蓝色的带子,尾端绣着一只金色的眼睛。

    金色的,眼睛。

    “唔……”

    几乎已经失去意识的沈流韬伸手抓住了眼前的人,焦蒿将棉布袋子掀开到他嘴上,凉得割喉的空气涌进肺里。

    “李氏……李氏血脉。”

    焦蒿拨开他的手,站得远了一些,说:“把袋子摘了。”

    他没有力气站起来,半张脸依然垂在水面以下,府兵粗暴地将袋子扯走,他在冰冷的水里睁开双眼——

    在水面之下一双瞳孔完全散开的眼睛与他对视。

    啊——

    他向侧面滚开,跪在水池边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里的水混合着一点点血渍喷了一地。再抬头看水池里的尸体,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漂浮在水面,穿的竟然是绯色的官服。

    是刘成胜。

    “不用这样看着焦某,他弄丢了钥匙,该死。”焦蒿站得远远的,背着手打量沈流韬。“既然沈指挥使想要一个机会,那焦某便给你一个机会。”

    沈流韬单膝跪地行礼,“流韬愿纳投名状。”

    “嘁……”焦蒿冷笑一声,“投名状有用的话刘成胜就不用死了,先办件事看看吧。”

    “焦大人吩咐。”

    “替焦某杀个人……”他说着,看了一眼天空升起的圆月,“可能已经来不及了,没关系,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若杀不了,那么,”他眼神落在湖里刘成胜的尸首上,“焦某便抬着刘大人亲自回京,上和光大殿状告李千沛指使你谋害朝廷命官。”

    沈流韬浑身一抖,抬起通红的双眼看着这只伯劳鸟,伯劳鸟不会将捕获的猎物杀死,而是活活穿到树枝上,撕扯它们的肉,死掉之后就再穿一只。

    “焦大人……杀谁?”

    “放心,不是你的旧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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