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丘陵背面是缓和的山坡,就是他们来时的路,而另一侧就是落深十几丈的河谷,因为离主流稍远,这个河谷要等到盛夏才会通水,现在是完全干涸的。

    李千沛俯视整个河谷,隐隐约约有声音传上来,像钝器打击地面又像有人细语。整个河谷没有光亮,目力极好的她还是能看到一些密密麻麻的光影流动。

    “下面……是什么?”阙蓝开口打了一个寒颤。

    东面的天光已经能照清楚李千沛的面部轮廓,她透出警觉的表情,说:“牧民在迁徙。”

    “天没亮就赶路?”

    “是很奇怪。”说完又抬头看了看深蓝的天空,这下能看清空中上下翻动的黑点,“你看,游隼跟着牧民。”

    阙蓝把狭长的眼睛眯起来,跟着游隼上下抬头,“当年我在鸳鸯阁笼的时候也驯养过几只,那时候有些恩客好斗隼,一般都是由我照料的。”

    “哼”,李千沛轻轻冷笑,“恩客……”

    草原初春的朝阳猛地一跃而起,只消几个眨眼就露出大半个赤红的圆盘,照在李千沛没有表情的脸上,兔毛圆帽的边缘压住了眉毛,她的眼睛在阴影里深不见底,反射出朝阳的一丝暗红。

    阙蓝又打了一个寒颤。

    他也走到崖边,这次终于看清了河谷里的情形——密密麻麻的羊群,来回穿梭的牧羊犬,骑马的青壮年,坐车的妇孺孩童,偶尔还有几只驮重物的骆驼……很难相信在刚刚过去的寒夜里他们不扎营不烧火不眠不休地在赶路。他们沿着干涸的河床缓慢地逆流而上,往西北方向去。

    李千沛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盯着河谷,不知道在想什么。阙蓝抬头东望,不由一惊,太阳已经一整个跳了出来,夜里看不清的草原此刻变成没有边界的金色地毯一路绵延。

    顺着视野极限往西就能看到渐渐浮起的额赫山脉,以及主峰敖肯雪山,它现在反射出轮转的金冠,离了千百里远也如此的光辉灿烂。

    “玉龙。”他唤她一声。

    她稍微动了动。

    他走到她背后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敖肯雪山的金冠。

    “好想去看看玉龙府里的茶花。”

    不明白他怎么忽然说这个,李千沛只是被眼前的雪山草地之景震撼,雪山矗立了千万年,一直俯视着山下的生灵,是整个草原的母亲,好像……

    好像等着她不远万里来看这一眼。

    “今年就能看到的。”她回答他关于茶花的感慨。

    他从背后搂住她,贴上她的背脊,四只手交会在一起。

    “还想去太清镇,你说过如果有得选,你最想在太清镇过一辈子。”他贴着她毛茸茸的帽子蹭了蹭。

    “对。”

    “如果有得选,你愿意跟我在太清镇过一辈子吗?”

    她没回答。这个假设在眼下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了。

    “小鸾希望……希望玉龙终有一天达成所愿。”

    她抓紧他的手,“没来由的,讲这样的话?”

    怕以后没机会再讲,怕来不及将这一生祝愿告诉你。他滚出一颗泪掉到她的帽子上,只被空中的游隼看到。

    他将她抱得更紧一些,“觉得在雪山面前讲这种话会更可容易实现一些。”

    “我倒认为,我们齐力更容易实现一些。”

    “是吗?”这想法可不好。

    她隐约听到风贴着草地掠过的声音,像母亲温柔的手掌拂过孩童新生的胎发。

    破空声!李千沛心里一惊,一只短箭擦着阙蓝的肩膀飞过,她即刻拽着他往侧面地上一滚,堪堪躲过第二支。

    啪!李千沛一手按住阙蓝背脊一手抽出腰间长鞭用力击在空中,保持一个半蹲的姿势在草坡上盯着隐藏着的敌人。

    草坡视野极好,却看不到一个人。

    “你听我说,我一松手你就滚下坡去,找到墨雨、不要回头、先往西南再往东南、迂回路径、回营地通知伯衡。”她说得极快又极稳,不容一丝质疑。

    阙蓝脸贴在草皮上,直不起身子,空中又陆续飞过几只箭矢,都被长鞭打掉。然后她把靴子里的短刀塞给他,推得他骨碌碌的滚下了山坡。

    怎么还见不到人?李千沛顺着箭来的方向用尽目力也没搜寻到敌人,太阳已经把整个草原全部照亮,柔和的地面弧度根本不可能藏得住人。一丝忧虑爬上她的心头,敌人躲得很精巧,换句话说,对方可能是一人也可能是一千人。

    “你是哪个部的?”坡下的一块草地动力动,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说的蒙语,李千沛听懂了个大概。

    这才看清,一个牧民少年身披着跟草地一个颜色的羊毛毡衣匍匐在地上,一定是刚才趁他们看雪山的时候埋伏过来的。

    她举起手,用玉字军教授的应急蒙语话术回答他:“我是那钦大汗的巡逻兵,过来查看牧民的迁徙进度。”一边说一边缓缓往坡下走。

    “哦。”少年从地上站起来,手里的短弩却没有收起来,警觉的箭尖依然对着李千沛,“那刚刚跑的人是谁?”

    “是我的牵马奴。”

    李千沛离他不到三丈,看清这是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除了披着的伪装之外脖子上透出一圈貉毛,手里的弓弩配合他的身高做的比较短小,按刚刚的射程来说肯定是一件非常值钱的精致武器了。草原武器稀缺,这样的短弩非世家子弟不可佩。

    见李千沛越走越近,少年警觉地端正箭弩,警告道:“你肯定是南朝的斥候。”

    “我为什么是南朝的?”又一句她会的为数不多的蒙语。

    “哪有主人先让奴隶跑的!”男孩放出一只箭弩直直射向她的脚踝,准头差了些,似乎只是一个警告,让她不要再靠近了。

    他再后退两步,用蹩脚的官话说。“你才学蒙语没多久吧……我阿爸他们就在河谷里,我要打了你去给他。”

    “你?怕是没这个本事!”李千沛猛地掠身向前,右臂抡圆了长鞭,鞭子在空中展开纹理里密集的倒刺,每一根都足有两寸长,一击打到少年的毡衣上随势扯下一半。

    落地的时候,她已经站到少年身侧半丈。

    第二鞭,缴械!

    李千沛的鞭稍精准地缠上少年的武器,怎料短弩手柄上有束带绑着,与他的手腕牢牢连接,他身形抵不过这一鞭的去势被拖倒在地,李千沛夺弩不成飞身上前膝盖跪在少年的后颈上。“别动,我稍微使点劲你的脖子就断了。”

    “放开我!”脸只能埋在草地上的少年微微扭动,“我阿爸会杀了你的。”

    “哼,”李千沛抬头看往西南边,“能收我命的人还没出生呢。”说着,捏起项链上的银哨吹了三声。

    “我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回答完了我放你走。”李千沛伸手抓住少年的头发,看到他耳后的云纹刺青,果然是追云部的。“听见没有?”

    少年闷哼一声,“不可能!我绝不可能当叛徒!”

    “那老子就把你抓回金州,再带回帝京,让你阿爸拿你阿妈和姐姐来给我当军/妓,我再换你给他。”李千沛基本上是贴在他的耳朵上跟他说的,她很清楚这孩子跟着她也有一阵了,追云部随时可能派人来寻他,她的时间格外有限。

    蛮子少年壮得像小牛犊一样,扭动几下还是没挣脱开,反而骂道:“你是哪个婊/子养的?一个南朝娘们这样大的力气?”

    李千沛拿鞭子前端狠狠抽在少年脸上撕下一块皮肉,还等不及他叫疼就被按在地上啃草。“老实点,你叫什么名字?”

    “希日莫……”

    “很好,希日莫,你阿爸是谁?”

    “你听好了!我阿爸是朝洛蒙,他会砍掉你的头……”

    “你阿爸给那钦送了多少马匹?”李千沛刚问完这句,透过膝盖以及膝盖下少年的颈骨感觉到了大地微微的颤动。

    有马队来了。

    不可能是阙蓝通知来的,没有这么快,那么……只能是追云部派人出来找这孩子的。

    “啊哈……他们来找我了……”少年嘶哑着说。

    墨雨。墨雨怎么还不来,李千沛尽量伏低身体,化鞭为绳,把希日莫的手脚捆扎在一起,鞭子里的刺扎进了少年的血肉里,越挣扎越深。又把兔毛帽子攒成球塞入他的口中。拾起短弩,用他腰兜里仅剩的两根箭弩当做最后的屏障。

    墨雨,阙蓝。怎么还不来?她按了按脖子上的银哨,不能再吹了。就在此时,空中传来了相同的银哨声,怎么……伯衡!

    李千沛谨慎地抬起头往哨音方向张望,第一眼就看到了墨雨,然后是跟在墨雨后面的七八骑人马,她终于吹起银哨回应。

    伯衡一骑当先,见到脸上有血的她连忙下马,“受伤了吗?”

    “没有,是这个小杂种的血。” 李千沛把希日莫扔到墨雨背上,“你们怎么来的?”

    “肖机语来营地找我说你要了件软甲,半夜不见了,我就分了几个小队出来找,在露水河边上看到了独自的墨雨,它带我来的。”说着摸了摸墨雨的额头,“真是爹的好闺女。”

    独自?李千沛沉吟一声,说:“这个山坡后面起码有几百骑精壮的蛮子,随时可能来找这小杂种,赶快走!回去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说完把希日莫的短弩别到腰上,趁玉字军那七八骑还没奔到眼前,拿出一支短箭扎在了自己的肩上。

    这一下,不光是徐一品还有趴在马背上的蛮子少年都惊了一下,徐一品还有很多话想问,在李千沛的眼锋里生生憋了回去。她策马跟后面的几骑人汇合,说了几句伤势不要紧的话之后,全速赶回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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