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宏深是善于骑马的,早些年陪着王老神仙四处义诊时练就了一身本事,别说骑马了,给牛犊接生、马驴配骡子、毒蘑菇辨别等生存技能一应俱全。琼瑛跟了李千沛几年,骑马自然不在话下,为了方便跨骑,她此番出门特地裤装打扮。

    毕竟是为欧阳铖正妻供灵位,欧阳氏也派出来一行府兵跟随,琼瑛嫌他们慢,自己与明宏深走在前头。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等,两天半才抵达太清镇,明宏深却觉得走得太快了,他不知道像这样的同路以后会不会再有,所有一路上无时无刻不在笑着,要不是想到自己带着“夭折”公主母女俩的骨坛,这次出行简直堪称完美之旅。

    从琼瑛主动找到他那日开始,他就一直处在梦幻般的泡沫里,即便是那个膳房宫女半夜早产的血腥场面也没有将这泡沫戳破。每月初一十五他都会去见王庆雍,这是师徒间的规矩,九月中旬这次去的时候遇到了琼瑛,她开口请明宏深跟他一起去趟凤池山。

    为王辞在观里立灵位。

    这一次,他内心的监牢开了一扇天窗。

    太清镇夹在凤池山和震泽湖之间,大概是天地间至好的一块风水宝地,要不是这里明令禁止买卖私宅,怕是早就被帝京大户们侵占了。

    至今太清镇上的居民有超过八成是修士,这些修士里只有不到一成在无名观里入了册。人们在这里耕田织布自给自足,红尘中游历的修士们经过这里都可以得到一顿饱餐和一夕安睡。

    今日的太清镇热闹非凡,虽然不允许京兆人士在这里购置私产,但是震泽湖的螃蟹却十分受欢迎,每日都有成百上千人来镇上采购,岂止是螃蟹,春天的雷笋,夏天的银鱼,冬天的黑猪,都是帝京饕客餐桌上的常客。

    “将军曾跟我说,她要是有得选,最想做的是凤池山的道士。”琼瑛在界碑前下马,对明宏深说。

    一说到李千沛,明宏深抬头看了眼凤池山像凤冠一样的山顶,平常人要能入得天门便可以炫耀一辈子,女将军却从生下来起便生活在天门以内。“据说,在太清镇提将军的名字最管用。”

    琼瑛笑了笑,嘴上却不饶过挚友,“天生就是泼皮恶霸。”

    两人牵着马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之所以街道这样湿润,全都因为提着蟹的人实在太多,草绳穿起来大大小小的螃蟹,一串一串的吐泡沫。琼瑛提着裤子踮脚而行,明宏深看在眼里,在四周浓浓的水草腥味中捕捉她的雪松香气,似乎跟着心都化开了。

    两人好不容易穿过了买卖吵闹的街市,转向了凤池山角,琼瑛漫不经心地说:“神武皇帝驾崩十年了吧,也是个九月啊……”

    “对,九月二十三日。”

    “明大哥那时候已经接管了很多医官院的事宜了吧。”

    “嗯,二十岁之后,老师有意想要我接管更多的事。”

    “哦……”琼瑛说话的时候一直有意无意地看他,只见他一直保持着温柔的笑意,“听说,瑶夫人在神武皇帝驾崩之前来过凤池山,求见老天师却连人门都没进去。”

    明宏深转头与琼瑛对视,说:“对,确实有这么回事。”

    山下有专门替人保管马匹车辆的马行,两人将马交托好了之后,由明宏深背着一个方正的竹篓,里面放着一大一小两个骨坛。

    “明大哥带着的这两位是谁?”琼瑛知道他背着的是什么。

    “是我没有治好的两名病人,母女俩怪可怜的,想着拿到山上让道士们给做个简单的法事。”

    “明大哥真是一直这样好心肠。”

    明宏深听过许多这样的话,只是从琼瑛嘴里说出来他第一次觉得百爪挠心,便撇过头换了个话题:“玉龙将军病了这样长的时间,琼瑛没去看看她吗?”

    “去了,找不到什么缘由,就是睡不好吃不下,整夜做噩梦。”李千沛是不做梦的,琼瑛是故意在撒谎,“露水河上中的那一箭不知道淬的什么,行军条件艰苦,便伤了根本。前段时间去看她,终于有些好转了。”

    “火晶也不管用吗?”

    琼瑛一窒,低头走上了登上的石阶,笑着说:“明大哥哪里听来的这些市井流言?当真有火晶这样的宝贝吗?”

    “没……没有吗?”明宏深反问道。

    两人之间仿佛进行着一场无形的拉锯。

    “将军跟我说,她最近总是梦到先帝,想起先帝为她做的一切。”琼瑛的目光一直在明宏深脸上打转,“明大哥照料过先帝那么多年,会想起他吗?”

    山间松竹成排,上下石阶的道士信众们都极安静,仿佛一踏上登山的石阶就进了另一个世界。真是好闻极了,无论是树木还是人,在这里都是沁人心脾的幽香,浑不似帝京那样各有各的臭味。

    “先帝啊……”明宏深喃喃,“先帝和瑶夫人都是好闻的,我偶尔会想起他们的味道。”

    “我是什么味道?”琼瑛说着,凑到明宏深面前一步。

    他的心莫名多跳了两拍,回答道:“跟你母亲一样,雪松味……”

    “雪松?”琼瑛感到有点意外,“帝京附近可没有雪松,去年北上的时候在玉泉城的了目山麓见过,但是,”她弯起眼睛笑,“很好闻,我也很喜欢。”

    也……很喜欢?

    明宏深看着今日心情极佳的女医生,监牢里吹过一阵暖风。

    他们穿过只写了一个“观”字的人门,琼瑛身上的味道被香火气暂时掩盖,蓝色的烟气贴地漂浮着,道士信众默默不语穿梭其中,灵官殿、单房、香鼎在朦胧的烟雾中勾上了肃穆的描边。时而传来的钟鸣与唱经似乎像一双手,想从他身上剥离掉什么,心海既平静又沸腾。

    琼瑛径直穿过雄伟的宝殿、幡杆和华表,走向通往地门的台阶,跟绝大多数人一样,明宏深之前从未到过地门,据说只要被允许,走过任何一道门都不会有阻碍。

    如琼瑛所说,瑶夫人十年前来凤池山,连人门都没有走进。

    明宏深心里有些忐忑地跟在琼瑛身后,没想到顺利地通过了第二道石门,他在台阶上回头看,石门背后刻着四个字“虚极静笃”。四周围的气温下降了一些,与人门内香火鼎盛的样子全然不同,这条石阶上空无一人,他从背篓里取出备好的缎帛给琼瑛披在肩上。

    “明大哥永远是这样温柔周到呢。”琼瑛在石阶上蹦跳两步,难得显出娇俏。

    到了山体的第二处平台,一边是斋堂、戒台,另一边就是供奉灵位的万寿堂,一位道长已经在此等候。

    琼瑛加快步伐走到道长面前,刚要开口说话,一团白色的庞然大物忽然落到两人之间,明宏深被吓了一跳,却只见琼瑛欢喜地揉了揉不速之客的羽毛,嘴里嗔怪道:“吓我,坏蛋星云。”

    星云调皮地去啄琼瑛的耳垂,她格格的笑,用力去推体型硕大的仙鹤。

    道长拱了拱手,说:“欧阳信士来得早,要不是星云一直吵闹,贫道现在还赶不过来呢。”道长虽然是第一次见琼瑛,气氛却因为星云的热情变得融洽,他说话的时候也是笑眯眯的。

    琼瑛转头招呼明宏深,说:“这是星云,跟将军同年同月同日生。”

    星云亮泽的黑豆小眼左右看看明宏深,似乎没有多大兴趣,引着琼瑛往万寿堂里走。

    “你不能进去,在外边等着。”琼瑛拽住它的翅膀,大鸟与她较着劲非要往堂内进,她捏住它的脖子警告道:“你不听话我跟将军告状拔你的毛,再也不给你见墨雨。”

    别的可能不懂,“墨雨”这两个字却立即让大鸟安静下来,掉头在三层的万寿堂前信步走开,又回头偷看一眼琼瑛,仰着脖子叫两声,飞走了。

    “明大哥随我一起吧。”

    “嗯?”明宏深没想到琼瑛会邀请他一起,心再次莫名多跳了两拍,“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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