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同舟的游州口音十分有意思，好似舌头是铁打的一般，每个字发音都很硬。他生了一副典型的游州人长相，圆脸宽鼻厚嘴唇，常年在船厂晒出的古铜色皮肤，个子小身板正，比欧阳铖年长三四岁，登山爬坡却十分得力。
“薛公身子骨强健呢，这一路不停两刻钟，腿脚还是那么有劲。”欧阳铖夸赞亲家。
薛同舟摆摆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游州这个季节的晌午还只穿单衣，哪里用得着受帝京这又冷又潮的苦，稍微走两步就出汗，穿少点又要受凉，令一向爆炸脾气的他苦不堪言。
“明年冬季，欧相到沧城来过冬，可比帝京好过不少。”
欧阳铖回头看一眼自己的二女儿和新婿，心里眼里皆是满意，只可惜这门亲事并不是他最得意的那个女儿……“薛公调教的好儿子，也是我瑞玥有福气，能嫁这么好的夫婿。”
薛同舟鼻子里发出一声唏嘘，头也不回继续向上爬，说：“我就是嫌他性子太软了点，不像我薛蛟的儿子。”
薛同舟在沧城素有“海蛟”的诨名，不仅是他造的船够快，他本人也是水性卓绝性格暴躁果敢，因为他，纵横海峡的海盗都会在沧城海域绕道。除了豢养过七八百名甸州娈童之外，几乎找不出他有什么人格瑕疵。
当然对于欧阳铖而言，与李千沛交好算一个瑕疵。
“他的双生弟弟薛樯就比他强一些，”薛蛟摇摇头，“不说兔崽子们，最近说太多了，耳朵都起茧了，天天都是婆婆妈妈的事。说那个……那个那个，焦蒿的事。”
欧阳铖没料到一个常年在帝国东南角的造船大亨，也会关心西北边境的事，“怎么？薛公之前见过焦鹿鸣？”
“你们这些京官啊，说话就是别扭。”薛同舟说着，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倒不关心焦蒿是如何死的，我关心的是下一任北使人选。”
欧阳铖心弦突然被拨了一下，向来跟南三州转运使穿一条裤子的薛氏难道打起了这个差事的主意？可是薛氏世代鲜有子弟入仕，西北也没多少船只生意可做……“愿听薛公灼见。”欧阳铖笑眯眯地说。
精干的海蛟一步登两梯，终于到达了无名宝殿门前。
“一千九百六十六级。”似乎达成了一个新的成就，薛同舟举起双手庆祝，转而压低声音说，“我们沧城有句老话，谁干掉谁取代。我只是想知道这还未归京的钦差大臣到底是真的愣头，还是……”
“不如，我们回京之后与钟中丞一叙呢？”欧阳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顺带搭个桥给亲家。在此之前，兰加志只有在弹劾李千沛的时候得过他的青眼，其余一切概不知晓，现在薛同舟问起，他也来了兴趣。
钟昌黎任御史中丞多年，掌管御史台，他手下的官员，向他探底至为合适。
“你你你啊，难怪做官那么厉害。”薛同舟大笑几声，“等我们回游州办完喜事，我就让小老三跟你回帝京，在欧阳府里养着。”
薛氏嫡三子薛榫才十四岁，薛同舟认为是最像自己的一个孩子。
“白相才失了得意门生，北边的军情又疑云密布，现在该一个头两个大吧？”
说到白果果，欧阳铖明显更谨慎一些，“禁军训练有素，又是聂大将军亲自带兵，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而且，蛮子最大那个部落不是才发生内讧了吗？”一边说着，他一边招呼随从将购置的香油烛蜡尽数抬进殿内。
“白仲实年纪大了……”薛公却没来由这么一句，“比不得董子礼年富力强。”
欧阳铖有些汗颜，却实在难以不喜欢亲家这样的直率的性格，与他聊天确实爽快畅然，不似在三司与一帮人精打交道那般小心翼翼。“帝国肱股，难分伯仲。”
“你又来了。”薛同舟蔑他一眼，“失了焦蒿，白相这个位置啊，怕是无数人盯上了。”
“仲实公也不止焦鹿鸣一个学生，薛公何必替他操心呢？”
“我可不是替他操心啊，我是替圣上操心。”薛同舟个子不高，有些气血虚旺的干瘦，说这句话的时候腰杆挺得直直的，令人无法质疑他的真心。“神武后期将兵部从三省里生生独立出来，建了个枢密院，天下人只以为是皇帝怕兵权外落，怕有人起反心，可真的只是这个吗？”
薛公以问句结尾，眼睛既干净又透亮地望着帝国计相，并不指望他会接这句话。果然，欧阳铖带着愉悦的笑意，继续打着太极：“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你说你，没意思。”薛同舟样子可爱，一把躲过欧阳铖手里的香，冲着三清造像拜了拜，便打发随从把香拿去插在炉里。
欧阳铖见他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也担心这耿直的亲家生了气，跟在他身后，低声说：“听薛公这话的意思，难道神武皇帝想借此削弱相权？”
“那可不咋地！”这两天跟孔州来的马夫混得熟，跟着学了些稀奇古怪的口音，“一个相拆成一对相，那还不手拿把掐？”
“哈哈哈，对对对。”欧阳铖拊掌大笑。
“诶？爹爹怎么笑得这般开心啊？”瑞玥求完灵泉水，刚到宝殿第一个门槛外就听到父亲的笑声，“公公可比瑞玥得爹爹真心。”
薛桅看着娘子精致小巧的脸蛋，带着故作的愠色，细眉眼的大公子笑着说：“怎么跟谁都能上醋劲呀？”
“本来就是嘛，公公来之前，我可从来没听过爹爹这般高兴。”
与卢氏走在前面一点的大娘子黎氏听到一对新人的谈话，拿绢子捂着嘴笑，转过头说：“桅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爹，说话一点弯转都没有，那可不逗笑吗？”
“爹爹分明喜欢公公这样的率真性子，瑞玥可有的学了。”瑞玥狐狸眼向上一勾，望着自己的夫婿，“相公说是不是——哎哟——”
瑞玥这个娇还没撒完，便被一个背着背篓的小道童撞了腰，小孩子跌倒在地，篓子里洒出一片炒蚕豆和干桂圆。
薛桅将娘子护到身后，对着小道童斥责道：“怎么看路的？往人身上撞？”
笃真没想到在自己的山头竟被香客给骂了，宝殿周围听到动静的师兄都往这个方向走了几步。
“哟，薛大公子，初次见面，久仰久仰。”一个爽朗的女声从宝殿外传来，还未见到人，又跑进来几个分不清谁是谁的小道童，把地上的笃真和桂圆蚕豆都弄起来。
“李千沛？”欧阳瑞玥咬着牙看向进殿的方向。
“二位新婚快乐呀，玉龙不能亲临府上道贺，可真是遗憾呢。”李千沛牵着阙蓝带着成薇缓缓走到宝殿台阶前。
她与阙蓝穿着样式相同的广袖对襟袍子，一个杏黄色一个湖蓝色，二人皆是松垮垮的绾了个半发髻，倒是毫不避忌地携手行来。
瑞玥当然认出那日在大花船前跳河的男主人公，就是眼前这个褐色头发的男人，之前在帝京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物，也不知道从哪个石缝里蹦出来的，莫名其妙地在大婚之日抢尽了自家的风头。
李千沛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被殿外几位成年道士的大喝打断了。
“师叔祖！”
“干什么？吓我一跳。”她骂道，都是笃字辈的道士，年纪最大的已经四十多了，叫起师叔祖来倒是毫不含糊。
薛桅颇有风度，拱手行礼，“玉龙仙师，久仰。”
李千沛转向黎氏和卢氏，都不是第一次见了，礼貌地问候两句之后，她径直穿门过殿，去追前面两位家主了。
卢氏像是被吓着了，自顾自地拂着心口，眉毛皱在一起，担心地说：“就知道要遇到这泼皮，哎哟，老爷最不待见她，她还直杠杠去了！”
黎氏反倒带着点欢喜，“哦？欧相与她一个小女孩还能有过节？”
就是她，带着琼瑛在军营里扎了几年，现在家都不回了。
卢氏想了想，终究没提起琼瑛的名字。怎么能在黎氏面前说明琼瑛是欧阳铖最在意的女儿呢？
怎么能承认王辞是欧阳铖最爱的女人呢？
“薛公身子骨强健呢，这一路不停两刻钟，腿脚还是那么有劲。”欧阳铖夸赞亲家。
薛同舟摆摆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游州这个季节的晌午还只穿单衣，哪里用得着受帝京这又冷又潮的苦，稍微走两步就出汗，穿少点又要受凉，令一向爆炸脾气的他苦不堪言。
“明年冬季，欧相到沧城来过冬，可比帝京好过不少。”
欧阳铖回头看一眼自己的二女儿和新婿，心里眼里皆是满意，只可惜这门亲事并不是他最得意的那个女儿……“薛公调教的好儿子，也是我瑞玥有福气，能嫁这么好的夫婿。”
薛同舟鼻子里发出一声唏嘘，头也不回继续向上爬，说：“我就是嫌他性子太软了点，不像我薛蛟的儿子。”
薛同舟在沧城素有“海蛟”的诨名，不仅是他造的船够快，他本人也是水性卓绝性格暴躁果敢，因为他，纵横海峡的海盗都会在沧城海域绕道。除了豢养过七八百名甸州娈童之外，几乎找不出他有什么人格瑕疵。
当然对于欧阳铖而言，与李千沛交好算一个瑕疵。
“他的双生弟弟薛樯就比他强一些，”薛蛟摇摇头，“不说兔崽子们，最近说太多了，耳朵都起茧了，天天都是婆婆妈妈的事。说那个……那个那个，焦蒿的事。”
欧阳铖没料到一个常年在帝国东南角的造船大亨，也会关心西北边境的事，“怎么？薛公之前见过焦鹿鸣？”
“你们这些京官啊，说话就是别扭。”薛同舟说着，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倒不关心焦蒿是如何死的，我关心的是下一任北使人选。”
欧阳铖心弦突然被拨了一下，向来跟南三州转运使穿一条裤子的薛氏难道打起了这个差事的主意？可是薛氏世代鲜有子弟入仕，西北也没多少船只生意可做……“愿听薛公灼见。”欧阳铖笑眯眯地说。
精干的海蛟一步登两梯，终于到达了无名宝殿门前。
“一千九百六十六级。”似乎达成了一个新的成就，薛同舟举起双手庆祝，转而压低声音说，“我们沧城有句老话，谁干掉谁取代。我只是想知道这还未归京的钦差大臣到底是真的愣头，还是……”
“不如，我们回京之后与钟中丞一叙呢？”欧阳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顺带搭个桥给亲家。在此之前，兰加志只有在弹劾李千沛的时候得过他的青眼，其余一切概不知晓，现在薛同舟问起，他也来了兴趣。
钟昌黎任御史中丞多年，掌管御史台，他手下的官员，向他探底至为合适。
“你你你啊，难怪做官那么厉害。”薛同舟大笑几声，“等我们回游州办完喜事，我就让小老三跟你回帝京，在欧阳府里养着。”
薛氏嫡三子薛榫才十四岁，薛同舟认为是最像自己的一个孩子。
“白相才失了得意门生，北边的军情又疑云密布，现在该一个头两个大吧？”
说到白果果，欧阳铖明显更谨慎一些，“禁军训练有素，又是聂大将军亲自带兵，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而且，蛮子最大那个部落不是才发生内讧了吗？”一边说着，他一边招呼随从将购置的香油烛蜡尽数抬进殿内。
“白仲实年纪大了……”薛公却没来由这么一句，“比不得董子礼年富力强。”
欧阳铖有些汗颜，却实在难以不喜欢亲家这样的直率的性格，与他聊天确实爽快畅然，不似在三司与一帮人精打交道那般小心翼翼。“帝国肱股，难分伯仲。”
“你又来了。”薛同舟蔑他一眼，“失了焦蒿，白相这个位置啊，怕是无数人盯上了。”
“仲实公也不止焦鹿鸣一个学生，薛公何必替他操心呢？”
“我可不是替他操心啊，我是替圣上操心。”薛同舟个子不高，有些气血虚旺的干瘦，说这句话的时候腰杆挺得直直的，令人无法质疑他的真心。“神武后期将兵部从三省里生生独立出来，建了个枢密院，天下人只以为是皇帝怕兵权外落，怕有人起反心，可真的只是这个吗？”
薛公以问句结尾，眼睛既干净又透亮地望着帝国计相，并不指望他会接这句话。果然，欧阳铖带着愉悦的笑意，继续打着太极：“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你说你，没意思。”薛同舟样子可爱，一把躲过欧阳铖手里的香，冲着三清造像拜了拜，便打发随从把香拿去插在炉里。
欧阳铖见他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也担心这耿直的亲家生了气，跟在他身后，低声说：“听薛公这话的意思，难道神武皇帝想借此削弱相权？”
“那可不咋地！”这两天跟孔州来的马夫混得熟，跟着学了些稀奇古怪的口音，“一个相拆成一对相，那还不手拿把掐？”
“哈哈哈，对对对。”欧阳铖拊掌大笑。
“诶？爹爹怎么笑得这般开心啊？”瑞玥求完灵泉水，刚到宝殿第一个门槛外就听到父亲的笑声，“公公可比瑞玥得爹爹真心。”
薛桅看着娘子精致小巧的脸蛋，带着故作的愠色，细眉眼的大公子笑着说：“怎么跟谁都能上醋劲呀？”
“本来就是嘛，公公来之前，我可从来没听过爹爹这般高兴。”
与卢氏走在前面一点的大娘子黎氏听到一对新人的谈话，拿绢子捂着嘴笑，转过头说：“桅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爹，说话一点弯转都没有，那可不逗笑吗？”
“爹爹分明喜欢公公这样的率真性子，瑞玥可有的学了。”瑞玥狐狸眼向上一勾，望着自己的夫婿，“相公说是不是——哎哟——”
瑞玥这个娇还没撒完，便被一个背着背篓的小道童撞了腰，小孩子跌倒在地，篓子里洒出一片炒蚕豆和干桂圆。
薛桅将娘子护到身后，对着小道童斥责道：“怎么看路的？往人身上撞？”
笃真没想到在自己的山头竟被香客给骂了，宝殿周围听到动静的师兄都往这个方向走了几步。
“哟，薛大公子，初次见面，久仰久仰。”一个爽朗的女声从宝殿外传来，还未见到人，又跑进来几个分不清谁是谁的小道童，把地上的笃真和桂圆蚕豆都弄起来。
“李千沛？”欧阳瑞玥咬着牙看向进殿的方向。
“二位新婚快乐呀，玉龙不能亲临府上道贺，可真是遗憾呢。”李千沛牵着阙蓝带着成薇缓缓走到宝殿台阶前。
她与阙蓝穿着样式相同的广袖对襟袍子，一个杏黄色一个湖蓝色，二人皆是松垮垮的绾了个半发髻，倒是毫不避忌地携手行来。
瑞玥当然认出那日在大花船前跳河的男主人公，就是眼前这个褐色头发的男人，之前在帝京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物，也不知道从哪个石缝里蹦出来的，莫名其妙地在大婚之日抢尽了自家的风头。
李千沛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被殿外几位成年道士的大喝打断了。
“师叔祖！”
“干什么？吓我一跳。”她骂道，都是笃字辈的道士，年纪最大的已经四十多了，叫起师叔祖来倒是毫不含糊。
薛桅颇有风度，拱手行礼，“玉龙仙师，久仰。”
李千沛转向黎氏和卢氏，都不是第一次见了，礼貌地问候两句之后，她径直穿门过殿，去追前面两位家主了。
卢氏像是被吓着了，自顾自地拂着心口，眉毛皱在一起，担心地说：“就知道要遇到这泼皮，哎哟，老爷最不待见她，她还直杠杠去了！”
黎氏反倒带着点欢喜，“哦？欧相与她一个小女孩还能有过节？”
就是她，带着琼瑛在军营里扎了几年，现在家都不回了。
卢氏想了想，终究没提起琼瑛的名字。怎么能在黎氏面前说明琼瑛是欧阳铖最在意的女儿呢？
怎么能承认王辞是欧阳铖最爱的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