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十,不对,十二。”

    他瘦弱的身子藏于廊前立柱侧面,用目光点数着小池塘里的鲤鱼,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也没有数出个所以来,他却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

    提着水桶抹布的仆役按照他的要求,把院子里鲜少有人踩踏的石板刷了两遍,沿着墙根那一排死了多年的梅树全部换了新的树苗,再过两三年便能再现原本的傲雪欺霜暗香浮动。

    池塘顶头上的水车重新刷了一遍清漆,轴心多上一遍香油,挂在顶上的水滴桶蓄满,精致的水车在这一点一滴的动力之下缓缓转动,池子里的水便活了过来,沿着椭圆的边缘循环往复。

    “晚上没有水车的叮咚睡不着。”兰加志是这样告诉仆役的。

    宅子里的仆役并不多,前后也就十来人,照顾起居的丫鬟两个,洒扫打杂的两个,饮食的两个,四五位看家护院,唯一的管家也是旧时在这里工作过的管事。

    以他目前的俸禄刚好能够负担现在的家用,可是陛下念及他出身寒门清贫,特地吩咐李晟海从内侍省支出他仆役的薪俸。

    乔迁定宅这样的事,在他之前的人生里是顶顶的大事,是需要花六年时间才能还清的购置本金,是大雨内涝时无从排解的污水,是四个月无人料理便会被盗窃好几遍的破烂家用。

    原来他至今也没能还上利息的片瓦遮头,在当权者眼里不过打个响指一样简单。

    闲置数年的疏横居只用了三五天的时间便按照他的心思打理妥当,只等着他挂牌做府。

    他配得上今日种种,兰加志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配得上北城三进的院子,配得上成为罗会全的邻里,配得上与白果果并肩而立……

    配得上曾经的,更配得上将来的。

    钟昌黎年纪大了,做不了几年御史中丞了……

    他想到这里,将手里的一把鱼食全部撒进池子里,红白鲤鱼一股脑儿挤到他脚下,嗯,这回数清楚了,十三条。

    御史台给了他几日休沐料理乔迁,明日便要照常上朝,斯槿一行与他北巡的监察们还等着他请客做东,他脑子里便已经在盘算如何与左右邻里打好招呼了,如何趁着新居刚定的当口与几位学官大人们结下情谊。

    他转头进到前厅,管家隋恩年纪不小,办事十分稳妥,在厅里碰见了便恭恭敬敬地问他:“家主,门匾做好了,今日便挂上吗?”

    按理来说,他做了疏横居的主人,便要挂上“兰府”的牌匾,可不知怎的,他并不如此想,“疏横居”三个字在他过往数年生涯中像是顶在头顶的苹果,今日他终于得以将它摘下品尝,怎么能改了它的名字呢?

    与成为兰府的家主比起来,他更想成为疏横居的主人。

    “不改了,就叫疏横居。”

    管家一窒,似乎有什么卡在了喉咙里。

    “说。”

    管家当真圆滑世故,不急不缓地说:“刚刚宜室、宜家那两个臭丫头妄议家主,奴家教训了两下,我怕晚些时候两人要在家主耳边嚼舌根……”

    所以先在我跟前说明原因?兰加志心里对这个管家默默记上了一分。“毕竟是小丫头,还要多倚赖隋管家调教。”

    “家主见外了,要不是家主,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一辈子都领不上宫廷俸禄。”隋管家主意并不在此,“她们讲得东西不好听,奴家教训好过家主听了烦心。”

    这才明白过来管家话里的意思,他问:“妄议?才搬进来几天呐,能说我什么?”

    “说……说这疏横居的取义。”

    “哦,这疏横二字取自‘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是说这院子里梅花映水的雅致,很贴切。”兰加志权当丫头们没念过书,不明白这其中意思。

    管家摇摇头,一脸严肃的说:“家主切莫往心里去,当年这疏横居的建造者是南使莫驹手下的人,十三年前南三州贪墨案朝廷震动,连昌衢城紫阳郡公都落了连坐的罪名,疏横居便在那时卖掉了,后又经手两任,一位经商一位学官,都只不过短短两三载家便散了。”

    难怪从他回京任职到现在六年,这宅子还空置着,原来转手过好几次成了忌讳。

    “今日两个丫头也不知道从哪听来的,说疏横这两字,应该取义‘德薄才疏,横祸飞灾’。”管家圈圈绕绕终于说出了本该说出的话。

    兰加志心口蓦地一紧,竟然哑然失声。

    “奴家只是觉得改名兰府要好些。”说着,管家喊打杂仆役将那块漆金的门匾搬了出来,“家主且看,奴家可是找了帝京有名的……”

    “不要。”

    “……”管家没想到自己花心思做的匾又绕了半天讲明白的道理怎么还不领情,“家主不喜欢这个字体吗?要不家主得空自己写,再找师傅做一块?”

    “不要,就叫疏横居。”兰加志敲了敲那块厚重的匾,“我倒看看,陛下金口赏的东西,是不是命薄的消受不起。”

    “这……”

    兰加志甩了甩袖子,不再与他们多纠缠转身往厅堂后面走,只轻飘飘丢下一句:“金漆过俗,扔了吧。”

    宜室宜家两个丫头的名字也俗,他不喜欢,眼下还没心思给两人取名字,暂且这样叫着。刚到主屋门前,两个丫头便默默跟在兰加志身边,等着他吩咐。

    “我……不习惯别人伺候,你们也不要随意进出我的房间。”他倒不为两人之前的所言生气,“天冷,你们在耳房里呆着吧,我有需要会叫的。”

    丫头互相看一眼的倏忽,他已经闪身进门,哐的一声合上了。

    在他手里,疏横居最大的改动就是把寝室与书房连通,起码在他现下的生活中,工作读书依然是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工人们短短几个时辰就把原本隔开书房和寝室的墙敲掉了,重新砌平的地板下面藏着兰加志的秘密。

    旧院子他后来只回去了一次,竟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收拾,烂衫旧袄枯花死木,没有一样能配得上今日的疏横居,最终把那花了六年没有还清利息的院子委托给牙人代卖。

    唯一带走的……那张旧襁褓,和打不开的铜箱子换了个住处,再次被藏了起来,以及被他藏在脑中的明宏深的信。

    那封消失在风里的信,每一行的每一个字他都默念了无数次,在吃饭睡觉在梦里,随时要求自己复述一遍信里的内容。好几次他甚至问自己,以明宏深的才智,当真猜不到自己会食言吗?

    几夜的辗转,或许是新屋的被褥太柔软,又或许是水车没跑通畅的吱呀声,在疏横居最初的几个梦里,他频频看到了先帝的脸,还有未曾得见的臆想出来的神武皇帝与瑶夫人,看见李千沛手执利刃站在寝室中央,沈流韬把涂满毒药的纸张塞到他嘴里……

    兰加志才后知后觉明白明宏深的话,那一页纸上的内容,全天下只有李千沛看过之后不会心生恶念。

    他心生而出的恶念几乎将自己整个吞噬。

    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就此坠入深渊,还有机会,他告诉自己,要选择对的那一边,然后赌上属于自己的和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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