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是有限的。

    比如他总是想不起在云州的时光,母亲的模样,匆匆见过的玩伴和跑过的小巷。却不能忘记昏暗的船舱,裂身的疼痛,肥肉腋臭构成的壁垒和肮脏的牢笼。

    后来他去了很多地方,想找更多的记忆来覆盖更替,可是最终都失败了。阙蓝每一次都想告诉李千沛,回到帝京的每一晚,他都会在梦里见到年幼的自己,时而哭泣时而满身是血。

    普天之下无人能体会他的体会,无从知晓他走在帝京的每一步都如踩在刀刃上一般,若不是她……他片刻都无法忍受。

    “跟她在一起,想看日出,想跳海,想受欺负想惹她生气,想占有想被占有,想为她牺牲性命,想回噩梦一样的帝京……”

    渐渐地他发现,与她每多构建一些回忆、多分享一段生命,哪怕多一个亲吻多一句早安,便可令噩梦少一分欢愉多一分,苦痛被她用偏爱一点点中和,令他设想或许真的可以抵消过去,从生命的长河中剪去那一段。

    可是今日,一个雪下不止的腊月夜,他再次与曾经的自己相遇,在完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被一拳打中,他扶着树干呕不止,他五脏六腑的每一寸都在痉挛抽搐,熟悉的颤栗只需一个眨眼便席卷了他。

    总有童子提着香薰绕行左右的、那个摇着团扇的肉山一样的人,分明就是曾几次要了他命的人,十几年过去了,他连小阙蓝的面容都忘记了,可还是记得这人颤抖的肥肉浓烈的腋臭!隔着今夜这样多的达官显贵,隔着十数年的流离时光,他也能立刻在风中分辨出来。

    是这世上最恶心、最憎恨、最臭不可闻的气味。

    “妙人叫什么?”寿王问。

    “回禀殿下,在下名叫阙蓝,天阙的阙,蔚蓝的蓝,父亲姓阙,母亲姓蓝。”他回答得至为具体,像许多年来他不停告诫自己一样。

    时隔多年的第一次对视,轻轻的一笔带过,粗眉毛小眼睛双下巴,蒲扇那样大的手掌,曾捏住他年幼的腰,掰开他稚嫩的隐秘,在力量悬殊的对抗中,他流出的血便是最好的润滑,最后与腥臊的白色黏液混合在一起……甚至连扭头看清这个魔鬼的机会都没有。

    小阙蓝的指甲被刻意剪得很短,几乎到了透肉的程度,无论如何挣扎,只能在对方身上留下一道白白浅浅的抓痕。

    “阙蓝”这个名字,在寿王府无数个生死来回的小孩之后,还不如他曾留在寿王身上的浅浅抓痕。

    他们的贱名也值得本王去记么……

    呵。

    后来在水池边,他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听着欧阳铖有意说给自己的话,说他们这些从勾栏里出来的男倌人女倌人被人捧得得意忘形,而这三言两句的诋毁谩骂,算得了什么呢?

    更多的细节从脑子里释放出来,像是旧衣服被人从衣柜最下面拿出来翻新一样,他嘴里泛起五石散苦苦的味道,下身开始灼烧般的疼痛,药劲上来之后那种熟悉的迷幻的感觉包围住了他。

    朦胧的视野中,他看到许多大小不一的蛋,一开始是鸽蛋,大点之后就鸡蛋,再大点就鹅蛋……那个满身肥肉的主人告诉他:“不可以把蛋弄破哦……”

    化身狼女的寄南踏水而来,李千沛惊奇地询问寿王这有什么机关,他低头咬一口杏干,忽然愣住了,他发现了果干内部黄绿色的粉末,一股燥热从心头涌来,看看若无其事的严芝翎,再看看沉迷于狼舞的寿王,膝盖率先出现酸胀,再如此下去怕是站都站不住了……

    李千沛藏在靴子里的匕首露出了刀柄。

    “我想……去休息一下。”

    随后他跟着若荷来到宴会厅后面厢房,他要了一些凉水,用绢子沾水抹拭身体以散药,他真恨这样的自己啊……过去种种兜头浇下,冰山火焰来回穿梭,皮肤燥痛视野恍惚,时间在他眼前生生回跳了十几年。

    他冲出厢房,为了躲避前来更衣的其余宾客,他不得不踉踉跄跄沿着水池往北去,不能让别人看见,更不能让李千沛看见。

    穿过一片枯死的柳树,他找到了空置已久的小院子,若记忆不骗他,院门口便有一口井,那时候若不是看守偷吃了他们的药失足落井,便也没有后来与董捷彬的故事。

    为什么曾经像堡垒一样的集体厢房变得这样矮,连排的睡榻怎么这样窄,房间里很暗,是他梦里曾无数次来过的地方,即便只有淡淡的轮廓依然在眼中勾勒出来完整的样子。

    他摸了摸睡榻冰凉的木质表面,这里,他便是在这里失去小阙蓝的……

    忽然,他听到了几声脚步,受惊之后的心脏狂跳,体热更烈,他大口大口的呼吸几次,轻手轻脚地走到厢房的窗户边,看到了两个人影子,虽然没有拉扯,言语间却有些激烈。

    他听不懂。

    他们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但是听不懂。

    可能是方言也可能是外邦话,也许就是官话,只是此时的他丧失了语言能力,听不懂也说不出。

    他将自己藏在阴影里,直到那两人离开了小院。

    这里太危险了,他将怀里的匕首拔出来,打算回到宴会厅,要让李千沛带着自己离开的,只有这样他们两人才能安全。

    艰难地走出小院子,耳朵里总有奇奇怪怪的声音,他知道,不过是幻听,不是真的。灯火暗了不少,他找不到回去的路,因为幻听,甚至不能靠听觉来判断宴会厅的方向。

    但是能看见水池。

    若是走到水池边上,循着往更亮的地方走,一定能走到的。

    踉踉跄跄的,他抓起一些雪塞到衣领里,药性会散得快一些。

    终于走到了池边,他弯腰掬起一捧水擦了擦脸,不料就在此时,在他晃动的视野里,出现了半个人影,那人没费什么力气,只是快步走到他身侧,用肩膀撞在他的背后……

    他坠入池中。

    正如寿王所言,他的池子有三丈深。

    角州离岛的十年生涯塑造了他超凡的水性,此刻又恰逢他体温过高,一池的寒水倒是冲开了他脑子黏糊的一团燥热,瞬间清明了。

    一件厚重的深色衣服在水中飘向他,裹住了他的视线,还好手里有匕首,划烂了夹绒的外袄,一朵朵鹅绒在水里飞散开,他隐约看见前方还有一个人,随着水波荡漾,身子周围的池水变了颜色,只是实在太暗,无法判断是不是血。

    他游过去,抓住了那人衣角。

    该上水面换一口气,他小腿一用力身子向水面跃出,却撞到了什么再次弹回到了水下,一丝急切的不祥感划过他的脑海,四肢关节的热度减退,池水正在一点一滴带走他的体温。

    他再次尝试,依然被弹回。

    原来是一层细密的网盖住了池面,摸上去像是铁打的,这样一层网子该在水面下一寸的距离,难道就是为了困住落水的人无法换气?

    即便用力推起还是不能让口鼻露出水面,这网若不是为自己准备的,只能是为身边这位准备的了,阙蓝推了推失去意识的人,看到他胸前缓慢释放出来的血花,血还没流尽就该溺死了……不对,一定不对。

    这网子原本有什么用处?

    阙蓝忽然想起先前寄南狼舞的第一段,她赤脚走在水面上,其实就是走在这个网子上!对,一定是这个用处,那么这个网子不会太长,往前游一定能出水。

    他推着尸体向前,果然,网子不过三五丈的宽度,尸体率先飘上水面,水面忽然亮了起来,他在水中看清了尸体的脸,是欧阳铖。

    肺里最后一口气吐了出来,不对不对,怎么会是欧阳铖呢……这是圈套吗?现在能不能露面呢?

    他将欧阳铖翻了一面,果然听到了模糊的喊叫声……

    可是,他撑不到再游回去了,若现在这口气不换,他将失去意识沉尸池底,前后思量下,生存的本能战胜了一切。

    这一露面,一切都失控了,带着皇命的中贵人,声嘶力竭的卢氏,炸毛的薛同舟……还有立即扑到自己身前的李千沛,整个喧哗吵闹中,只有他一人,茫然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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