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昼夜温差大，酉时未到便已经有了凉意，宫里走动的执事宦官耐心地点起了所有的宫灯，李顼执政节俭，一年到头这些宫灯就点两回，一回新春一回万寿节。
欧阳瑞玥走在所有贵女之后，与沐星公主再多闲聊了几句，心早就飞到了奚临那里，他是不是已经到了御道外面，正等着自己？好容易找到合适契机与公主道别，只身进宫的瑞玥小跑着超越低头缓步走动的贵女们，她可与她们不一样，她的少女时期有一半的时间在宫里生活，这里每一道门每一个转角她都了若指掌。
刚跑到同尘门，见到李晟海与一名壮硕的男子在讲话，心里默念一句糟糕，即刻整理了仪容，埋着头想躲过两人。
“哟，二小姐来宫里了？”不需要带欧阳姓氏，一说二小姐必然指的就是欧阳瑞玥，不会是蒲氏不会是白氏。老宦官过了花甲的岁数眼神不是一般的尖利，她今日穿成这样也能远远看出来。
“中贵人节日好呀。”瑞玥悄悄抹了一把额上的密汗。
李晟海身边那位中年男子也向瑞玥行了一礼，他这样粗壮的身材却生了一张白净的脸，一开口说话音调也是温和的，“二小姐安。”
咦，是个宦官。
“奴家芷荣，与二小姐在元日典礼上见过。”
此时瑞玥脑子里哪还有空闲去想你是谁，眼睛顺着御道往外看了又看，刚刚被她超过的一列贵女也走到了同尘门下，如果被欧阳琅环缠上可不好了……还是李晟海通达，一看便知道她的心思，说：“董小姐还是初次入宫，奴家去问个安，二小姐慢走。”
如蒙大赦，瑞玥干脆提起百迭裙撒开步子往外跑，汉白玉的地砖踏上去啪啪响，御道怎么这么长？
果然，马车已经在传贤门外等他，可是却没有骑兵的影子，只有彤雯和车夫在等她。来不及把气喘顺，瑞玥原地转了几圈，“奚临呢？”
彤雯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二小姐急切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双手垂着身侧，呼出积攒在肺里的一口长长的浊气，突然有点疑惑今日的心如火燎迫不及待到底是为了什么。
明明说好来接我的。
彤雯拿手指点了点她的肩膀，她扭头还没开口，发现点她并不是彤雯，奚临带着一点点笑意的脸凑到她眼前，“二小姐在找我啊？”
“没……”遮遮掩掩可不是二小姐作风，“对啊，你上哪去了？”
奚临的同袍们牵来了他的马，还是早上那几位。“这是皇宫，马匹要收到停马所。”
瑞玥对停马所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背着手向奚临走近一步，灵动的双眼抬起来看他，“然后呢？”
“嗯？”
也不知道是不是瑞玥自己的错觉，奚临没有表情的冷脸在面对自己时变得不一样了，总是含着点笑意。
“那，二小姐上车回府？”他试着问。
“时候还早，不想回去。”她向他又走近一步。
“那去弥河边上走走？”他又瞥一眼站在车前的彤雯，年纪稍长的侍女黑口黑面。传贤门内那些拘谨规矩的贵女们陆续出来，琅环正寻找着二姐的身影。
“不想坐车。”再近一步。
不能再近了，奚临的下颌透出他紧咬的牙龈，实在不能忍了！
他将腰间的手刀拨到身后侧，弯腰，一只手臂从后揽住了瑞玥的腰肢，只需要一提就将窈窕的瑞玥夹在了臂弯里，二话不说走到了坐骑面前，双手托起二小姐腋下，摆弄傀儡娃娃一般把她放到了马背上。
“不愿意坐车，骑马可愿意？”
瑞玥顶着通红的一张脸，一个劲点头。
奚临咧开嘴笑，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大笑，军人麦色的皮肤显得牙齿雪白，笑容真挚热烈。他翻身上马，瑞玥侧坐在他的手臂之间。
“走了。”他的呼吸吹起瑞玥耳边的碎发，脖子也跟着痒痒的。
列缺骑纯黑的战马身高腿长，载着一对心潮澎湃的男女不顾任何人的眼光疾驰而去。
贵女们惊讶的目光中，彤雯身子一软，瘫倒在车轮边。
弥河码头在帝京城西，离玉字军校场不远，能够进入弥河河道的船只不能与海运船只的载荷相比，但是为了利益，货运商人几乎会卡着弥河半个河道的宽度造船，保证两船相遇堪堪能错开即可。
而那些日常在河上拉客的小船，基本是不停在码头的，而是停在弥河分支往南城的小河道上。
新春河道繁忙拥堵，早在腊月河渠司就提议过艄公们不要同时出船拥堵河道，钟昌黎从南三州带回来的运粮船因没有按照弥河尺寸建造，就卡在河道里一个时辰没有错开，最后退了十几里。
河渠司的提议受到了无视，刚刚过去的这个腊月，一大半时间在下雪，南城一半遭灾，炭火干柴紧缺物价上涨，如果作为家中顶梁柱的艄公船夫们不出船，家里的妇孺孩童就可能被冻死。
这个年关不仅有恶劣的天气，还有恶心的人祸。
当初薛桅与欧阳瑞玥的婚礼前前后后花了数万贯，那艘用于行礼的三层大花船从游州沧城开来，造假便超过九千贯，原本计划年后带着新妇与薛家人一路南下的回沧城，谁能料到剧变来得这样快。
停泊了两个月的花船，严重地干扰了码头的正常运营，河渠司先在欧阳府求见薛同舟被拒，后在首相府求见薛同舟被拒，一气之下，在新代任的三司使徐达荣的授意之下，河渠司决定上元节后公开对花船进行拍卖。
只是有意前来竞标的人屈指可数，几批牙行的人来看过都没给出价格，即便是折了半价的半价，依然无人问津。
唯一对这船感兴趣的当属穷人和盗贼了，大雪的时候为许多无家可归的人提供了住所，又遭遇了几轮偷窃洗劫，花船里的装潢家俬早被拆拆打打运走了，除了船身不能开走之外，这个预备回游州后命名为瑞玥号的大花船只剩下了一个空空荡荡的壳子。
前两天，铜钱榜新年榜首薛大公子在燕舞坊被玉龙将军暴打一顿之后，暂住在首相府邸的薛同舟或许是对嫡长子失望透顶，又或许是担心耽误次子与董小姐的联姻，在两个公开的场所说了同样的话：若薛桅这个忤逆仔不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回来认错，以后就不认这个儿子了。
薛大公子挨了打，又花光了身上的交子，却发现首相府不是他游州薛氏宗祠，没人会替他开府门。
当然他名字里的薛字也能值许多钱，千百贯有的是人愿意借给他，可是借钱不好听，于是薛大公子便换了个好听的说法——典当。
他有什么可以当呢？就是这条大花船了。
双方说好了价格，当然以目前花船的成色远远值不了这么多，统共三千四百贯，薛桅随时可以赎回，利钱每日半厘。
这已经不是生意了，这简直就是慈善。
对方先付了四百贯的定钱，薛桅在迎波馆包了间房，再置办了几套衣服，四百贯便所剩无几了，今日说好带对方去花船验货画押，虽然对方不愿意透露姓名，虽然全帝京的人都认为这是慈善，凭证还是要有的。
薛桅故意晚来了两刻钟，想等天色暗下去再验货，以此来保证对方不会反悔。对方显然不是购买者本人，三五位高大的侍从和一名斯文的先生，薛桅觉得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先生有些面熟，却因为在帝京参加了太多聚会而完全想不起来了。
他也不与对方多费口舌，下了马车便直接问：“上过船了吗？”
那斯文先生微微一笑，摇着头说：“不用了，公子直接签字画押即可。”
薛桅打量着对方，实在不能理解背后那位随随便便拿三四千贯买堆烂木头的人，到底在想什么。
先生从侍从的背囊里取出两张凭证，“公子签了这个，就能拿走这些。”他说着把背囊的豁口拉开更大，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沓五十贯面额的交子。
薛桅眼睛一亮，挽起袖子催促着：“真爽快！”
那先生却说：“我家主人爱听闲话，想问公子一个问题。”
“防水漆配方不能说。”薛桅还保存着船王世家的一丝体面，“龙骨单支重量也不行。”
“呃……我家主人对造船没有什么兴趣。”
“那你随便问。”
“主人想知道，你与欧阳二小姐，是否真如外界所讲那样，只是家族撮合而已？”
薛桅愣了愣，忽然对这家伙的主人有了更多猜测，“知道这个做什么？”
“我家主人觉得，”先生目光深邃地看着薛桅，天空零星燃起的几朵焰火将他的脸照得斑斓，“比别人知道得更多知道得更早，就会活得更长活得更好。”
“哦……”他听得模棱两可，猜测对方是要么是做赏评的，要么是搞情报的，忽然来了兴致，笑了笑说，“这样吧，你家主人爽快，我也爽快，不如给你说个秘密，全天下目前只有两个人知道。”
欧阳瑞玥走在所有贵女之后，与沐星公主再多闲聊了几句，心早就飞到了奚临那里，他是不是已经到了御道外面，正等着自己？好容易找到合适契机与公主道别，只身进宫的瑞玥小跑着超越低头缓步走动的贵女们，她可与她们不一样，她的少女时期有一半的时间在宫里生活，这里每一道门每一个转角她都了若指掌。
刚跑到同尘门，见到李晟海与一名壮硕的男子在讲话，心里默念一句糟糕，即刻整理了仪容，埋着头想躲过两人。
“哟，二小姐来宫里了？”不需要带欧阳姓氏，一说二小姐必然指的就是欧阳瑞玥，不会是蒲氏不会是白氏。老宦官过了花甲的岁数眼神不是一般的尖利，她今日穿成这样也能远远看出来。
“中贵人节日好呀。”瑞玥悄悄抹了一把额上的密汗。
李晟海身边那位中年男子也向瑞玥行了一礼，他这样粗壮的身材却生了一张白净的脸，一开口说话音调也是温和的，“二小姐安。”
咦，是个宦官。
“奴家芷荣，与二小姐在元日典礼上见过。”
此时瑞玥脑子里哪还有空闲去想你是谁，眼睛顺着御道往外看了又看，刚刚被她超过的一列贵女也走到了同尘门下，如果被欧阳琅环缠上可不好了……还是李晟海通达，一看便知道她的心思，说：“董小姐还是初次入宫，奴家去问个安，二小姐慢走。”
如蒙大赦，瑞玥干脆提起百迭裙撒开步子往外跑，汉白玉的地砖踏上去啪啪响，御道怎么这么长？
果然，马车已经在传贤门外等他，可是却没有骑兵的影子，只有彤雯和车夫在等她。来不及把气喘顺，瑞玥原地转了几圈，“奚临呢？”
彤雯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二小姐急切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双手垂着身侧，呼出积攒在肺里的一口长长的浊气，突然有点疑惑今日的心如火燎迫不及待到底是为了什么。
明明说好来接我的。
彤雯拿手指点了点她的肩膀，她扭头还没开口，发现点她并不是彤雯，奚临带着一点点笑意的脸凑到她眼前，“二小姐在找我啊？”
“没……”遮遮掩掩可不是二小姐作风，“对啊，你上哪去了？”
奚临的同袍们牵来了他的马，还是早上那几位。“这是皇宫，马匹要收到停马所。”
瑞玥对停马所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背着手向奚临走近一步，灵动的双眼抬起来看他，“然后呢？”
“嗯？”
也不知道是不是瑞玥自己的错觉，奚临没有表情的冷脸在面对自己时变得不一样了，总是含着点笑意。
“那，二小姐上车回府？”他试着问。
“时候还早，不想回去。”她向他又走近一步。
“那去弥河边上走走？”他又瞥一眼站在车前的彤雯，年纪稍长的侍女黑口黑面。传贤门内那些拘谨规矩的贵女们陆续出来，琅环正寻找着二姐的身影。
“不想坐车。”再近一步。
不能再近了，奚临的下颌透出他紧咬的牙龈，实在不能忍了！
他将腰间的手刀拨到身后侧，弯腰，一只手臂从后揽住了瑞玥的腰肢，只需要一提就将窈窕的瑞玥夹在了臂弯里，二话不说走到了坐骑面前，双手托起二小姐腋下，摆弄傀儡娃娃一般把她放到了马背上。
“不愿意坐车，骑马可愿意？”
瑞玥顶着通红的一张脸，一个劲点头。
奚临咧开嘴笑，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大笑，军人麦色的皮肤显得牙齿雪白，笑容真挚热烈。他翻身上马，瑞玥侧坐在他的手臂之间。
“走了。”他的呼吸吹起瑞玥耳边的碎发，脖子也跟着痒痒的。
列缺骑纯黑的战马身高腿长，载着一对心潮澎湃的男女不顾任何人的眼光疾驰而去。
贵女们惊讶的目光中，彤雯身子一软，瘫倒在车轮边。
弥河码头在帝京城西，离玉字军校场不远，能够进入弥河河道的船只不能与海运船只的载荷相比，但是为了利益，货运商人几乎会卡着弥河半个河道的宽度造船，保证两船相遇堪堪能错开即可。
而那些日常在河上拉客的小船，基本是不停在码头的，而是停在弥河分支往南城的小河道上。
新春河道繁忙拥堵，早在腊月河渠司就提议过艄公们不要同时出船拥堵河道，钟昌黎从南三州带回来的运粮船因没有按照弥河尺寸建造，就卡在河道里一个时辰没有错开，最后退了十几里。
河渠司的提议受到了无视，刚刚过去的这个腊月，一大半时间在下雪，南城一半遭灾，炭火干柴紧缺物价上涨，如果作为家中顶梁柱的艄公船夫们不出船，家里的妇孺孩童就可能被冻死。
这个年关不仅有恶劣的天气，还有恶心的人祸。
当初薛桅与欧阳瑞玥的婚礼前前后后花了数万贯，那艘用于行礼的三层大花船从游州沧城开来，造假便超过九千贯，原本计划年后带着新妇与薛家人一路南下的回沧城，谁能料到剧变来得这样快。
停泊了两个月的花船，严重地干扰了码头的正常运营，河渠司先在欧阳府求见薛同舟被拒，后在首相府求见薛同舟被拒，一气之下，在新代任的三司使徐达荣的授意之下，河渠司决定上元节后公开对花船进行拍卖。
只是有意前来竞标的人屈指可数，几批牙行的人来看过都没给出价格，即便是折了半价的半价，依然无人问津。
唯一对这船感兴趣的当属穷人和盗贼了，大雪的时候为许多无家可归的人提供了住所，又遭遇了几轮偷窃洗劫，花船里的装潢家俬早被拆拆打打运走了，除了船身不能开走之外，这个预备回游州后命名为瑞玥号的大花船只剩下了一个空空荡荡的壳子。
前两天，铜钱榜新年榜首薛大公子在燕舞坊被玉龙将军暴打一顿之后，暂住在首相府邸的薛同舟或许是对嫡长子失望透顶，又或许是担心耽误次子与董小姐的联姻，在两个公开的场所说了同样的话：若薛桅这个忤逆仔不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回来认错，以后就不认这个儿子了。
薛大公子挨了打，又花光了身上的交子，却发现首相府不是他游州薛氏宗祠，没人会替他开府门。
当然他名字里的薛字也能值许多钱，千百贯有的是人愿意借给他，可是借钱不好听，于是薛大公子便换了个好听的说法——典当。
他有什么可以当呢？就是这条大花船了。
双方说好了价格，当然以目前花船的成色远远值不了这么多，统共三千四百贯，薛桅随时可以赎回，利钱每日半厘。
这已经不是生意了，这简直就是慈善。
对方先付了四百贯的定钱，薛桅在迎波馆包了间房，再置办了几套衣服，四百贯便所剩无几了，今日说好带对方去花船验货画押，虽然对方不愿意透露姓名，虽然全帝京的人都认为这是慈善，凭证还是要有的。
薛桅故意晚来了两刻钟，想等天色暗下去再验货，以此来保证对方不会反悔。对方显然不是购买者本人，三五位高大的侍从和一名斯文的先生，薛桅觉得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先生有些面熟，却因为在帝京参加了太多聚会而完全想不起来了。
他也不与对方多费口舌，下了马车便直接问：“上过船了吗？”
那斯文先生微微一笑，摇着头说：“不用了，公子直接签字画押即可。”
薛桅打量着对方，实在不能理解背后那位随随便便拿三四千贯买堆烂木头的人，到底在想什么。
先生从侍从的背囊里取出两张凭证，“公子签了这个，就能拿走这些。”他说着把背囊的豁口拉开更大，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沓五十贯面额的交子。
薛桅眼睛一亮，挽起袖子催促着：“真爽快！”
那先生却说：“我家主人爱听闲话，想问公子一个问题。”
“防水漆配方不能说。”薛桅还保存着船王世家的一丝体面，“龙骨单支重量也不行。”
“呃……我家主人对造船没有什么兴趣。”
“那你随便问。”
“主人想知道，你与欧阳二小姐，是否真如外界所讲那样，只是家族撮合而已？”
薛桅愣了愣，忽然对这家伙的主人有了更多猜测，“知道这个做什么？”
“我家主人觉得，”先生目光深邃地看着薛桅，天空零星燃起的几朵焰火将他的脸照得斑斓，“比别人知道得更多知道得更早，就会活得更长活得更好。”
“哦……”他听得模棱两可，猜测对方是要么是做赏评的，要么是搞情报的，忽然来了兴致，笑了笑说，“这样吧，你家主人爽快，我也爽快，不如给你说个秘密，全天下目前只有两个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