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昌黎死了。

    兰加志脑子飞快地转,迟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门前与他相对的罗忠也不知是因为伤心家主的伤心,还是尴尬兰加志的尴尬,浑身莫名开始颤抖起来,干巴巴问了半句:“兰大人要去……吗?”

    “嗯?”兰加志心中跑了几遍,她知道吗?她该如何理解呢?被罗忠一点,才顿觉不妙,眼下重要的是自己该如何,紧接着脑子里冒出来的念想竟然是,“斯槿!”

    罗管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当上司死讯对这位后生的冲击太大,便讪讪道:“兰大人自有打算,奴家告辞了。”

    兰加志这才拱手道谢:“劳烦罗管家亲自跑一趟,烦请宽解院首大人节哀。”

    送走了罗忠,兰加志一扭头撞在了隋恩身上,他只当撞了柱子,趔趄两步之后继续往院子里走,嘴里一直念念有词。

    以前他看池子里的鱼是十三条,现在的鱼还是十三条,可是不一样的是,这十三条里面有五条死掉了,是他亲手换了五条新的进去。结果,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可又不再是那个院子了。

    以前他看钟昌黎之死,是年迈上司的不幸消亡,现在看钟昌黎之死,是不知道多少力量交汇的聚点。

    与北境战争有关,与双相角力有关,与自己和斯槿之间的平衡有关,甚至连皇帝这次狩猎都与之有关。

    每个人都想在这佯装的平静之下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自己,也一样。

    “隋恩,衣服……”他跑了起来,一脚踩进自己亲手设计的人工溪流里,惊得鲤鱼们聚到了水车下,“备马!赶快!”

    隋恩眼看着兰加志从水道里爬起来,身上滴里搭拉的一路跑回寝室,顾不上鞋底湿滑,差点摔在门槛上。

    “家主可小心些吧,奴家这就去……咱们是去钟中丞府上吗?”

    兰加志扶住门框,见寝室内不知道是纯一还是白雪在打扫地上的干酪,他茫茫间忽然发现其实自己也分不清谁是谁,所以她们自己记不记得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去钟府做什么?去董相府。”

    她在做什么呢?知道这件事了吗?

    一旬前的上巳节,叶笛邀请兰加志去桃花乡赏花,说是赏花,其实还是“女儿节”的惯有项目,借着春日赏桃花的由头,让京城里的青年男女们碰在一起,和乘船掷花挑妻选婿没什么区别。

    叶笛二十出头便是有儿有女的人了,不过这个下属经北巡一事之后对兰加志的私务颇为上心,总是有意无意地为他筹谋闺秀,兰加志却是块石头,似乎天生对男女之事就缺乏感知,这份好意迟迟没有接住。

    上巳节赏花的事还是叶笛的娘子攒的,兰加志不太情愿,却又不能拂了叶娘子几次三番的好意,才勉勉强强跟着去了。

    桃花乡在帝京以南,上巳节聚集的女孩子们当然不会是氏族的小姐,大部分还是南城的姑娘们,偶尔能碰见几个富户小姐,莺莺燕燕热闹非凡,在兰加志看来基本是没有区别的。

    显然叶娘子不只约了一位姑娘,约的好几位都提前到了,或近或远地打望兰加志,这令他很不舒服,他对自己的模样认知还算到位,这大半年长了些肉还好看了点,但也绝不是北城氏族公子中任何一位那样人才风流。

    他这小半辈子熟知的同龄女性只有李千沛,虽然将军粗枝大叶,但是他也知在她眼中,自己是毫无异性吸引力的,她身边尽是那样的人物,潇洒不羁徐伯衡,俊美冷傲沈流韬以及皎若新月轻若纤尘的阙蓝,自己实在算不了什么。

    这次赏花之行他一直垂着头,穿了夹衣的他被春日烤出热汗,黏腻得不知该如何尽快结束这一场折磨,在纷至沓来的异性目光中,他不得不扯谎说摸到了桃胶要去河边洗手。

    就在他闷头走路时,撞到了她。

    兰加志至今也记不确切她的面容,即便已经见了三四回,也只能描勒出她容颜的六成,像水像雾里的月亮,很清淡很写意,谈不上绝色,甚至比不上南城富户小姐明艳,却怎么也不似这桃花乡该有的人物。

    竹绿色的衣衫在嫩红的桃花从中既冲突又怡然。

    被兰加志撞了她只是微侧着脸庞,低声说:“兰大人出了好多汗。”说完递上一块绢子,洒出一片幽然的兰花香气。

    怔怔的兰加志惊讶于她叫自己兰大人,手不受控制地接住了她递来的绢子,顷刻间竟然大为所动心旌摇曳,顾不上非礼勿视,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看。

    她睫毛不算浓密,却比一般人长一倍,眼睛微微向下就看不清黑眼珠了,更显得朦胧。她一猜就知道兰加志的疑惑,伸手指了指远处的叶笛夫妇,兰加志这才知道原来她也是叶娘子物色的姑娘。

    “在下兰加志,姑娘可以叫我拏云。”

    姑娘点了点头,算是认识了。

    那天的春光特别聒噪,唯有这位穿着竹绿色飞纱裙的姑娘变成了世界最安静的核心,兰加志嗅着浮在暖阳中的兰花淡香,忽然开了二十几年都没开的那个窍。

    可是姑娘没有留下名字,丫鬟推说小姐挑剔,想多与兰大人接触几回,待到下一次再见之时便留下姓名。

    两人在桃花乡并肩走了一段,这位竹绿少女竟然问他上次北巡时的见闻,问他见没见过上一任北使焦蒿,最后还问他对北境之战如何看。

    分别的时候他再次问起:“姑娘当真不给在下留姓名吗?”

    她咬了咬牙,原本就圆润流畅的腮部鼓了两次,才说:“下次再见,也不迟吧。”

    兰加志想着她是叶娘子请来的,自然能再通过叶娘子找到自己,即便当时心中再有不舍也只能由她,怕再纠缠就没有下次了。从桃花乡回来的路上,兰加志问叶娘子姑娘的身份,可是今日她张罗来的人太多,谁穿红穿绿她一概分不清,也劝兰加志不要心急,说姑娘肯定要考虑得多一些,既这么说了,就一定会再打听的。

    初尝相思苦,残夜妄虚度。

    皇帝出城打猎的那一日,兰加志的公案上放了一张帖子,请他放衙后须弥坊吃茶,没有落款,倒是画了朵五瓣桃花。他立即明白这帖子定是那姑娘递来的,至于怎么出现在他的案上,他有些难为情地看了看叶笛,一向冷口冷面的叶监察见他这副样子只是抿着嘴笑。

    在等待放衙的过程中,兰加志脑中翻涌的尽是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想过的那些问题,帝京眼下时兴什么衣服料子和款式,鞋履腰带帽冠又做何搭配,有没有什么东西能令指甲表面的凹凸不平变光滑,还有,吃茶都有些什么茶,该配什么样的茶果……

    也不知道姑娘是不是就住在须弥坊,兰加志在南城居住了好几年,在他的印象中,虽然须弥坊曾经有过香火旺盛的佛寺,但是如今的居民总带着点江湖气,那姑娘身上的温婉含蓄即便不是北城高墙中养出来的,也该出自南城富庶的几个坊中某户。

    而这第二次见面再次令兰加志惊叹不已。

    姑娘选的茶室在积善堂外丁字路的交叉点,坐在二楼能一眼看到积善堂摩肩擦踵的人流。这回她不穿竹绿了,穿了樱草紫,在积善堂金灿灿的屋顶做背景的窗框里,她娴静得格格不入。

    “坐啊拏云。”她放下手中茶筅,推了一个小杯到自己对面的座位,“尝尝。”

    “你叫我……拏云?”怎么藏得住欣喜,这是他生命中第二个这样称呼他的女人。

    “不是你说我可以叫你拏云的吗?”她明明语气带着娇嗔,脸上却是淡淡的神采,一张素净流畅的脸庞伴随着幽幽的兰花香气。

    “真好闻。”

    “嗯?”她似乎没料到他这样一句,微微撇过头说,“我痴痴傻傻,认为姓兰的人就该喜欢兰花的味道。”

    “喜欢啊。”兰加志脱口而出,旋即坐到了姑娘对面,执起茶盏一饮而尽,倒是没尝出什么味道,只觉得清清苦苦,与眼前人儿几分相似。

    他还是想问姑娘姓名,姑娘却只是将脸转向窗外,目光落在积善堂的门匾上,说:“拏云知道这积善堂是做什么的吗?”

    “今日大概有王氏的义诊,所以来的人多。”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更像是主动展示自己的见识。

    这话大概也不是姑娘真的想听的,她浅浅啜了一口茶,呼出一阵香气,抬眼看着兰加志说:“之前积善堂堂主洪良才的事拏云可知道?”

    他心中一动,不仅对姑娘知晓这等案件有些诧异,更不明白姑娘为何有此一问,便道:“听大理寺卿说起过,说是个通过善款捐赠敛财的骗子,大概还有些别的勾当,皆是见不得人的。”

    “拏云也这样想?”

    他原本故意说起大理寺卿这样的高官来当谈资,却不料对方根本没有在意。

    “那姑娘怎样想?莫不是姑娘与这洪良才有什么渊源?”

    她轻轻笑了一声,说:“听闻当朝首相府中入门的地方有一处怪石,石头下堆着好多人送来的稀奇玩意,都是些不识好歹的人送的礼,董相高洁,每年底都会如数捐给积善堂,由堂主组织低价拍卖筹得善款。”

    “嗯,确有其事,许多年来都是这样。”

    “可是……”姑娘欲言又止,并不转头看他,良久才说,“那些送进相府的宝贝就是求董相办的事,办成了就以成交价的千百倍由原主买回去,没办成的才会卖给真心行善的人。董相既得了财又得了名,偶尔在这善堂里‘招待’一下高价拍下宝贝的人。”

    不管姑娘会不会注意到,此刻兰加志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脱离他自己的控制了,他想了又想才问:“敢问姑娘姓名?”

    “怎么?”她倒是微微挑起柳眉,盯着兰加志看。

    “若姑娘觉得在下实在冒昧,那请问令尊贵姓,哪里人士呢?”

    此话一出,姑娘的脸色变了变,说:“我父亲不是京城人士,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况且,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与我父亲什么相干?兰大人害怕我惹出麻烦?”

    “当然不怕,只是惊讶于姑娘之博闻,定是令尊掌上明珠。”

    “这就算博闻啦?”她这一句尾音挑起,顷刻间冲散了拧紧的气氛,“拏云可真会夸人。”

    “不过是没见过女子这样钟情于朝政时事的,说个事实罢了。”兰加志终于适应了她几分。

    “是吗?那不应该啊,拏云不是跟董夫人相识吗?她难道不热衷政治吗?喏,这个积善堂的事前前后后都是归她管的。”

    “她不喜欢别人叫她董夫人,我向来称呼她严娘子。”

    姑娘顿了顿,说了一句奇怪的话:“自从她被玉龙将军在送军仪式上扎了两刀之后,好像一直没有抛头露面,但是很快,拏云就能见到她了。”

    兰加志当时不太懂她的意思,直到四日后钟昌黎骤然离世的这个清晨,在去往相府的路上,想起第二次见面时的这句话,不由的有些背脊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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