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加志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冒雪到相府来的样子,门房小厮对他是一副恰到好处的、既周到又冷淡的态度,他回府之后与隋恩谈起此事,却被管家打哈哈敷衍了过去,倒也不是说隋恩的能力不济,而是想要将全府上下培养成相府的档次,关键环节是隋恩吗?显然,关键是没有当朝首相这样的家主。

    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疏横居上下经过磨合,还是令兰加志觉得不甚满意,。不过他发现今日驾车的马夫是个生面孔,把车停到相府侧面之后也没在车上干等着,而是连忙低着头跟到了自己身后。

    嗯,倒是个眼里有事的。

    相府的小厮已经提前站在门前了,也分不清是刚刚送走了斯槿还是有意在等兰加志。他碎步走到兰加志身侧,恭恭敬敬地说:“兰大人来得真不是时候。”

    “嘶……”他忍不住发出了不耐烦的一声。

    小厮抬眼看了看他,又垂下头说出准备好的说辞:“首相忽闻钟中丞的……”

    “兰某无意叨扰董相,而是求见严娘子。”兰加志打断他。

    “女家主就更不方便了。”

    “你……”兰加志回头忘了一眼早就消失在视线里的斯槿车驾,想问关于他的问题又止住了,琢磨了片刻才问,“严娘子抱恙了吗?”

    “这……”小厮似乎没料到兰加志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兰大人也知道,送军仪式上……”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便担忧地回头看了看门房,那里面好像有别人,他担心被听到议论家主。

    哦,原来是这件事。兰加志虽没有出席送军仪式,但是全帝京都知道玉龙将军捅了一品诰命两刀,到底伤到什么程度却不清楚。

    他压低了声音问那小厮:“很严重吗?”

    “小的只是个负责迎送的门房,院内的事确实知之甚少,不过……不过听伺候小姐的丫鬟说,几乎都是小姐亲自在料理女家主的起居生活。”

    这么说来,真的伤得不轻吧。

    “斯大人他……”

    “哦,斯大人天没亮就来了,来报丧的。在这儿,喏,就这儿,”小厮指着相府门前的台阶,“差点摔一跤。”

    “他倒是心急。”

    “所以小的说兰大人来的不是时候。”

    小厮讲话的语气较上次谦和了不少,却令兰加志倍感毛躁,他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后退了半步,眼神扫过门房,稍微提高了音量,说:“那就请小哥替兰某带句话给严娘子,说兰某望她早日康复。”

    “兰大人有心。”

    无论怎么说,到底是吃了闭门羹,天色渐亮之后说不准还有多少人前仆后继的来首相门前,眼下重要的还是先回御史台,听听各位大人如何看法,对钟中丞的丧事有什么打算,对斯槿这个代任又持什么态度。

    她明明说得言之凿凿,说我很快就能见到严娘子?难道不是今日吗?

    兰加志才一扭头,年轻的车夫就快步跑出去,想要把马车拉过来点,今日出门急切,随行的只有他一人,拉着马车过来方便自家家主少走几步路,倒真是聪明细心。

    早上到现在,先是那两个分不清自己名字的蠢丫头,后有行为不端的隋恩,终于有一个令他不需要多提点便能遂他心意的人,他走到车前随口问道:“没见过,叫什么?”

    “隋管家新聘的车马随从,淳果。”

    “嗯,无论以后出门用不用车,你都跟着我。”兰加志提起前襟踏上马车,“工钱双倍,从隋恩的薪俸里面出。”

    年轻的淳果似乎还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直答一句,“谢谢家主!”

    兰加志勉强笑了笑,弯腰准备进车却猛地身子一震。

    “家主闪着腰了?”淳果连忙问。

    “没、没事,忽然想起个事,咱们……去御史台吧,走西南街慢点走。”

    淳果听懂了家主话里的意思,走西南街有一点绕路,还要慢点走,大概想在路上多花点时间,至于什么缘由,淳果一概不问。

    趁刚刚车停在路边没人看着的半刻钟空当,马车里钻进了个姑娘。

    今日姑娘穿的与之前都不一样,黑色的衣裙特别修身,头发只绾了一个髻,缀了两根素银簪,眉目低垂间露出一丝难得的凌厉。

    “来迟了?”她说。

    兰加志心口狂跳,拉紧了车帘,坐到了离姑娘稍远一点的对角,这时淳果架着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是。”兰加志坦诚答道,“可是来得早,也未见得就是我的。”

    “不过是暂代而已,什么你的他的。”姑娘说得淡淡。

    兰花的芬芳很快充满了狭窄的轿厢,之前三次相见都在相较开阔之处,这孤男寡女共处一个封闭空间里,不由地令人面红耳赤起来。

    “拏云很热?”她说着,自然地抬起手掌贴到对方脸上。

    兰加志只觉得面颊上凉凉一片,说不出的舒畅,转而又觉得胸膛如火烧,解不了的燥热,这反复之间只觉得头晕。

    “生病了吗?”

    “没。”他呼出几口短促的浊气,逼着自己把脸颊移开半寸,“怎、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不,不是,姑娘为什么在这里?”

    “不想见我吗?”她反问。

    “当然,不,想的……”他自觉说多错多,便埋首胸前调整呼吸。与前几次相遇不同,兰加志想在这一次的见面中获得更多的主动权,因为姑娘到现在为止依然没有告知自己的身世姓名,他似乎也对这样不对等的关系产生了质疑。

    最重要的是,今日所发生的事情,无论是钟昌黎逝世还是斯槿代任,都是重大的变故,这个时候兰加志更加想要的是可信耐的帮衬,而不是无用的猜测和消耗。

    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姑娘就把手拢回了袖子里,姿态上也疏离了一些,低声开始诉说:“我并不是帝京人士,出生在南方一个富裕的家族里,可是我的母亲只陪了我很短暂的一段时光便去世了,父亲对母亲感情淡漠对我亦然,我很小便成了家族里的孤儿……”

    她好像特别喜欢突然开始陈述一件与眼下并没有太多关系的事件,而兰加志知道最终她都能清晰的表达出自己想要被人了解的核心。

    “在我们这样的家族里,哪怕是嫡出的孩子一旦失去母家就会很难过,更何况像我这样的庶出女儿,拏云父母早亡,受亲戚接济才有考得功名的一日,必定很了解这种仰人鼻息的压迫。拏云考得功名成了寒门贵子,而我……也想要考得属于自己的功名。在没有母亲的家族里遭受排挤,和到京城寄人篱下与我而言并没有特别大的区别。”

    “所以……你现在寄住在亲戚家?”

    “我被父亲过继给了姑姑,姑姑成了母亲、父亲成了舅舅。”她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眼中有些闪烁,一点都不好笑,“我知道姑姑收养我是有用意的,我也欣然接受各取所需……偶尔家族里的亲戚来姑姑这里,都说我有个好姑姑好母亲,夸赞我命好,我真的很知道,这他妈算哪门子命好?!自小丧母被嫡亲排挤担惊受怕算什么命好?!明知道被人家当枪使还只能顺从算什么命好?!”

    兰加志惊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脏话也可以是温婉含蓄的,她苗条的身体里竟然蕴藏着如此惊人的怒火。

    “所以,拏云,我说我们是同类。”

    “嗯。”

    “即便我们才刚刚认识,可是我要你明白,世间所有人都会算计你伤害你,只有我不会,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们是同类。”兰加志轻声回答。

    “因为一旦失去你,便又剩我一个人了,那么帝京和家乡,父亲家姑姑家,哪怕登上和光殿,于我而言,亦无差别了。”她讲完,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说:“于拏云而言,亦然如是。”

    “嗯。”兰加志没有再质疑她所说的话,任由兰花的气味包裹住他的全身,他觉得舒适又炙热,甚至觉得这份炙热会带给他一切,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姑娘不再多言,轻轻地整理着自己身上的衣服,伸手挑开车帘的一角,看出现在车辆行到了西南街的中段,她才说:“今日只能陪拏云到这里了,就在这附近放下我吧。”

    “你,你要去哪?”兰加志的语气里毫不掩饰不舍。

    “去钟中丞府上吊唁。”

    “难道?”兰加志这才反应过来她今日这素黑的打扮。

    她点了点头,有些疲倦地说:“拏云大概也猜出我是谁了吧。”

章节目录

玉鸾生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罗秋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罗秋湫并收藏玉鸾生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