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开淼沿着朱川河走了好几天,路上遇到分散行军的军人他都稍微绕着走,经过聂慷,他很难再信任之后会遇到的所有“同袍”,除非……

    或许遇到哥哥们会好一些吧,他暗暗这样想。

    躲官兵容易躲山匪就难很多,他藏身的流民被一群山匪抢劫,一开始匪徒们还只是劫财而已,后来一名妇人藏在贴身处的首饰被搜了出来,被激怒的匪徒便□□了妇人,同行的男人们为了保护妇孺群起而攻之,最终以五六人死亡而失败。

    蒲开淼也被反复搜身几遍,他背着的箱笼里装着十二只坛子,这些土瓷的坛子是军营炊事存放食盐的罐子,是蒲开淼能够找到的存放弟兄们骨灰的唯一容器。

    他们二十三个人没死在各自的战场上,没死在金州到梓州的路上,最后死在了紫金军的箭雨中。

    他尽力了,他一个人沿着朱川河一路找寻,只找回来十具尸首,加上死在他怀里的大志,一共十一个,任他如何也想不到,他的一个掉以轻心,一半的弟兄便尸骨无存了,好像没有来过世间一样。

    而第十二个空盐罐,是他留给自己的。

    在每一个盐罐上他都用石头刮出了名字,山匪在翻找的时候差点打碎,他紧张地解释这些是人的骨灰,匪徒却认为他把值钱的东西藏在了里面,还说难民里之前就有把财宝全部藏在棺材里的先例。

    任蒲开淼如何解释依然没有办法阻挡匪徒随手拿起一个罐子将其中的东西全部倾倒出来,并用脚尖在灰白的骨片上翻找一遍,而后又嫌晦气般地在蒲开淼的破衣服上擦了擦鞋。

    “你们……”蒲开淼被人踩着脖颈,看着刻着鲍骏名字的盐罐被丢在草丛里,耳边还不断传来妇人求饶的声音,他的眼泪和鼻涕一直不断流出来,失声大喊道,“你们!这样有种就去打蒙古人啊!没胆的狗杂碎!”

    他的嗓子哑了,几乎没有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所以山匪们放过了他,搜刮干净了这群流民之后呼啸离去。

    他连忙爬起来到草丛中找到鲍骏的骨坛,再把能捧起来的散落的骨头片和骨灰全部装回去,夹带着泥土和完全破碎的灵魂回到自己的箱笼里,他要把他们带在身边,等打完了仗带回帝京。

    蒲氏最受宠的嫡幼子,在梓州以北的土地上频频痛哭,他抱着盐罐,想起那个叫鲍骏的孩子曾告诉他,在征兵入伍之前他从未到过帝京,从来不知道世间还有乌金这样的东西,从来不知道出门可以乘车坐轿,不知道一张交子就能换来他闻所未闻的商品,鸡鸭鱼肉不过只是最常见的吃食……不知道蒲开淼出生就有的唾手可得习以为常的东西,他倾尽一生勤勤恳恳都无法获得。

    在他死之前的半个时辰,看到紫金军旗帜的时候只不过憧憬着饱餐一顿……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蒲开淼问自己。他看见被山匪蹂躏之后又被丈夫抛下的妇人,这又是什么狗屁道理?!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把自己身上最后一点干粮给了那个恍惚的妇人,大概也只能帮助她撑过一两个长夜。

    还好这是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至少不会让他活活饿死,他不愿再多听那可怜妇人的哀泣,继续自己的路程,背对着山匪逃匿的方向再往东,即便不能遇到二哥蒲开焱北上的骑兵,起码也能走到州府晋泽城,再到杏坪县,三哥蒲开垚……应该没有临阵脱逃回帝京吧,即便找不到哥哥,殿前司的骑兵一定有的。

    他一边做着接下来的打算,没留意已经走上了官道两三里,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的马蹄声,那些山匪莫不是去而又返?他惊慌地卸下背上的箱笼抱在身前,躲进了路旁的草丛里,只是这些骑马的人速度太快,还没等他躲好便呼啸着从他面前擦过,嘴里还吹着尖锐的口哨。

    蒲开淼紧紧抱住箱笼,即便是暴露了还是躲到了大树后面,他害怕得浑身颤抖,抬眼看见……嗯?穿裙子的男人?

    只见在吹着口哨的四五名骑士都穿着皮革裹边的棕褐色中裙,裙边装饰着色彩斑斓的贴布,黝黑的皮肤和披散的长发,有的带着夸张的银制耳环,一看就是南方来的民族。

    “匡氏?”蒲开淼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对,西南甸州边陲的佤族匡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佤族人的马背上都挂着一两个人,好像失去了意识,身体垂垂的在地上拖行,蒲开淼一震,是山匪,是刚刚袭击了他的山匪!

    一名穿着对襟无袖褂子的佤族勇士对蒲开淼喊道:“啊喂,你一个人吗?刚刚有没有带刀的人跑过去?”

    “没,没有。”

    那人回头与同伴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准备掉头回去了。

    “你们是匡将军的人吗?”蒲开淼问道。

    勇士们扭头看他,上下打量之后很难判断他的身份,只是不约而同地按住了自己腰间的短刀,“你是谁?”

    蒲开淼犹豫了,他不知道要不要直接亮明身份,第一他不知道对方信不信,第二他不知道对方在不在乎。

    就在他考虑的这片刻中,官道上来了更多的人马,整齐的排成队列,远看至少有半个营的大裕骑兵。

    大裕骑兵?佤族人?

    蒲开淼心里觉得安全了一些,走到路边张望,果然看到了震泽军蓝绿色的军旗,与紫金军的旗帜类似,除了中心一个“裕”字之外,四角绣着代表震泽军的水纹图案。

    佤族勇士们将马背上的匪徒们抛到地上叠成一个小小的人山,单手按在胸前对走在队伍前面的将领行礼。

    “家主。”“家主。”“税将军。”

    匡银鹤看着地上被堆在一起的山匪,问道:“都捉住了?”

    “是的家主。”一名戴着一对大耳环的佤族勇士回答。

    “好,财物都归还了吗?”

    “刀尼那一队去追了,应该能追上。”

    “嗯……”匡银鹤看着地上要么晕厥要么死亡的匪徒,淡淡地说,“就地埋了吧。”

    “领命。”

    匡银鹤用眼神示意埋在路旁即可,不偏不倚看到了抱着箱笼的蒲开淼,问道:“你是被他们打劫过吗?”

    “我……”蒲开淼嗓子嘶哑,眼光在匡银鹤和他身侧的税丕贤身上来回跳,匡银鹤的佤族样貌很好分辨,税将军灰白的长须也为人津津乐道,两人都向他投来关注的目光时,他的眼眶一酸更是说不出话来。

    年近花甲的税丕贤须眉皆是灰白色,脸上皱纹纵横,穿着暗红色的殿前司制式常服,神武朝时他曾担任过殿前司指挥一职,是虞进的前辈,后面无论分到哪里都以殿前司职责为己任,几十年来殿前司的常服也总是做他一份。

    除了对殿前司的执念,他的寡言少语也是人尽皆知,见蒲开淼说不出话来就不打算再多问,只是轻声说:“继续赶路吧。”

    “税将军!匡将军!”终于,蒲开淼大喊出来,跳到路中拦住马背上的将军们。

    匡银鹤及时勒住战马,打了两个回旋,皱起眉问:“你是谁?”

    “我……”蒲开淼放下手中的箱笼,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烂的衣服,回了一个军礼,“末将金州临河段马军副将蒲开淼。”

    “蒲……”匡银鹤一惊,他与蒲氏没有什么交集,虽没见过他们的嫡幼子,但是也认为眼前这落魄的青年人不该是四大氏族的子弟,扭头用眼神询问好友税丕贤。

    常在京中走动的老将也露出意外的神色,翻身下马来走近两步,“抬起头来。”税丕贤在甸州时曾被仡佬族吹箭擦过喉结,嗓音干哑,导致一直不爱说话,连蓄的长须也被说成遮挡咽喉伤口之用。

    蒲开淼知道自己现在这副面容大概亲哥哥们也很难认出来,更别提不知道什么时候见过的外人了,他又想起了聂慷,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嗯……”税丕贤却是点了点头,说,“蒲老幺,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哪里?蒲开淼盯着放在脚边的箱笼,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我想回禁军,继续打仗。”

    老将的脸上犹能看出年轻时的轮廓,却看不出现下的心思,棕黑的眼眸更是毫无波澜,右手揉了揉佩刀光滑的手柄,惜字如金的他,道:“震泽军没有地方能给公子施展拳脚。”

    像是被人从背后狠狠踹了一脚脊梁。

    蒲开淼咬着牙没有说话,默默退往一边。

    匡银鹤看一眼老友又看一眼素未谋面的蒲氏幼子,觉得这样丢他一个人在路上委实不妥,便对戴大耳环的佤族勇士说:“阿桑,把马给蒲公子。”

    阿桑没有犹豫立即将马牵到了蒲开淼面前,后者接过缰绳,抬头看着匡银鹤。

    “我看你走这边是要去晋泽城,我们正好一路。”匡银鹤一双又大又黑的怒目,明明是金刚之相,却有菩萨心肠。

    “多,多谢匡将军了。”他心中感激,同时也有些疑惑,离开紫金军的时候,好心的炊事兵告诉他,震泽军在西北方的佳县他可能遇不上,只能往东或许能遇到玉字军,结果在这碰到出行的震泽军主将,还跟西南边军匡银鹤一起?

    税丕贤默默不语地回到自己的马背上,对好友的安排不置可否。

    “李玉龙在晋泽城,到时候也能带着他去找他哥哥,这也算是给贤兄买个人情。”匡银鹤打趣道,“况且这塌山埋矿的大事,又不敢劳烦震泽军出人帮忙,能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我愿意带着给李玉龙。”

    税丕贤没有表态,径直往前先走了。与他知交多年的匡银鹤显然习惯了好友的性格,转头对蒲开淼说:“听李玉龙说,她要跟你结拜被你拒绝了。”

    啊?这李千沛怎么什么事都往外说呢?

    “回将军的话,是有这么回事。”

    “我还以为只有那个瞎眼男倌人能治得住她呢……”

    “将军刚刚说什么塌山?”

    “哦,晋泽城外一个乌金矿垮了,李玉龙在附近堵了一窝蒙古人,我原本在震泽军中做客,等着我的匡家军北上,又怕李玉龙死了所以要去看看怎么回事,贤兄只是送我一段……”这时,另外一小队佤族勇士们回来了,代表着从山匪手里抢回来的财物已经归还给了难民。

    路旁用来掩埋山匪的坑已经挖了快一人深,阿桑一脚踢了两个人进去试了试长短。

    蒲开淼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什么,“将军……”

    “怎么?”

    “您刚刚来的路上有没有个被山匪糟蹋的妇人,我想,我想带着她走,不然她活不了。”

    匡银鹤顿了顿,再次打量这个面容毫无光彩的蒲氏小公子,好像明白了一点为什么李千沛要觍着脸跟他结拜,在叹了一口气之后说:“刚刚她已经在一棵树上上吊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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