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陆路入盐州千难万险,而水路需从亭州逆流而上,大江湍急负重难行船费高昂,所以内外交流主要还是依赖盐州东北方向的天险关隘,绵延百里的盘山栈道是往来商贸的重要依托,近百年来人车不断。

    绝壁栈道在这条商路里只占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其余的路程还是山路为主,山中松柏林立鸟兽众多奇景无数,古来也有不少文人在此留下名篇,更有不少修仙之人在山中隐居。

    今春的暖风还没吹到天险,而云州来的商队已经集结在一起有序入盐,栈道由打入险峰石壁的方形石柱为基础,铺设木板和吊桥,只能容一辆单驾马车通行,所以行走过程中最忌讳停滞和插队,连休整也基本做到了整齐划一。

    人们休整时会减少走动,特别是随行的孩童,以免从栈道边缘跌落,有经验的行商会趁这个时间空隙趴到栈道上,把手伸到靠石壁一边的缝隙里,用锤子敲打钉在山壁的石柱的边缘,其实敲打的是插在石柱边上的楔形木块,让石柱更加稳固。

    这都是行商之间默认的规则,人人随时对栈道进行维护,以此来避免大的事故发生,毕竟多年前这条栈道曾带走了无数人的性命。

    “那他们怎么在山壁上凿出这样大的孔啊?然后又怎么把一丈多长的石柱打进去啊?”

    “嗯?”

    刚刚敲完四五根柱子的押货商人原本趴在地上,想透过木板缝隙看看前方的楔子有没有人敲,却听到有个女人在自己身后问,他一扭头只看到一头大犄角水牛,面无表情地嚼着嘴。

    他站起来才看见水牛背上的女子,穿得精细娇艳,头上裹了粉嫩嫩的头纱,显得一张脸圆圆的,一双杏核眼亦是又黑又圆,她侧坐在牛背上摆动着双脚,正等着商人回答他的问题。

    这时,她的丈夫从后面车板上取来水袋,拧开了塞子递给她,又拿出一小包蜜饯摊在手里任她取食。

    她丈夫身形高大,穿着也是十分考究,杏白、银白和素白搭配合宜,栈道风大吹得他袍袖飘逸,却吹不散他身上的阵阵花香,彷如仙人一般,只可惜他戴着半张面具遮去了容貌。

    商人暗暗思忖,这行山走道的,穿成这样当真方便吗?自己一个常年走货的人尚要走得小心翼翼,这一对露富小夫妻不仅没抱怨辛苦,相公看上去还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再多看了一眼他们的行李,不大不小的几口箱子,不像走货的商人,也不像游历的侠客。

    女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嘴角漏出两滴,她丈夫伸手给她擦掉,又把蜜饯递给她,问:“累不累?”

    “我在问这位大哥这个栈道是怎么修的……不累不累。”

    商人回过神来,觉得这女子看上去痴痴的,笑了笑,指着山顶说:“从上面吊绳子下来,在石壁上凿洞,崇宝早年的时候还是打的木头桩,但是盐州实在潮湿,木头很快就朽了,死了不少人,天险便断了好几年,直到白帝城主出钱再建,才有了这条石基栈道。”

    “可是……从上面吊下来,在没有栈道之前人怎么上去呢?”

    “长臂猿怎么上去人也怎么上去,总有擅长攀援的人吧,说不定御剑呢。”仿佛比商人更了解当时的情况,白衣相公对妻子说。

    “御剑?”女子一脸惊奇,从屁股后面摸出一把碧绿的剑直杠杠地举在丈夫眼前,“你给我御一个。”

    商人心中暗笑,是真的有点痴傻吧?

    白衣相公没说话接过剑,又放回她屁股后面。

    女子又问商人:“人尚且可以攀援,这石柱呢?一根几百斤总有吧,怎么运到山顶吊下来啊?”

    果真脑子不转弯,商人还是耐心解释道:“白帝城内有不少手艺精湛的木匠,他们做了一种很轻的滑轮,几个组合在一起十分省力,人们背不动石柱总能背得动一个滑轮和一捆绳子吧,在山顶固定好之后将绳子垂下来,系在下面的石柱上,人从上面下来,石柱从下面上去。”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女子抬头看着山顶伸出来的松柏,又看看栈道外云雾缭绕的山谷。

    白衣相公似乎想起什么,说道:“说起来白帝城主也算是大度,白帝城在大江上,是船队的重要补给点,天险不通对他白帝城来说有天大的好处,居然肯自掏腰包修建栈道。”

    圆脸女子吃了一颗酸甜的枣,问道:“你也认识他吗?”

    “修栈道的是他爹,现在这位不熟,估计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李玉龙的皓灵宫一开始准备叫白帝宫的,他为此发了好一顿疯。”

    商人一听这话心中一惊,不敢确定对方说的是白帝城主,李玉龙……是那个李玉龙吗?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相公说的可是瞿塘白帝城?”

    “大裕还有第二个白帝城吗?”白衣相公音色清亮,一句反问也不伤人。

    “诶诶,为什么咱们不走水路啊?我们还能去见见城主……”女子嘟嘟囔囔地问。

    “这么想被逮回帝京吗?况且今年河道管控严格,商船能走的很少。”

    商人愈发困惑于两人的不寻常,便想着在试探一下,问道:“两位是帝京人士,入盐州是去云溪城吗?可与在下同路。”

    云溪城是盐州州府。

    “不,我们去大英。”

    “哦……难怪。”商人明白了关于御剑的那一部分对话,“难怪贤伉俪看上去如此脱俗,原来是大英山的剑士啊。”

    “伉俪?!”圆脸女子大叫一声,惊得前后休整的人投来疑问的目光,她立即捂住自己的嘴,伸手拽了拽白衣相公。

    “抱歉,我们不是夫妻,是叔侄。”

    “怎么乱说呢?”女子更不认同这个说法,挥动一双拳头,恨不得从牛背上站起来,“你明明是我后爹!”

    “……”

    这话一出,三人之间的气氛仿佛凝固了。

    商人愈发觉得这女子定然有什么疾病,说话颠三倒四莫名其妙,带着面具在栈道上如履平地的剑士“后爹”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最近水路那边的封锁传闻说得古怪蹊跷,常年累月的机警令他找了个由头结束了这场会话。

    他往前走了几步,队伍开始攒动,他回头偷看那对男女,两人一来一回说着什么,白衣相公还拿了个盒子出来,女子骑牛男子随行在旁,商队的车轮声掩盖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后爹你是怎么想出来的?”白芷汀皱着眉,却被面具遮住了。

    沐星公主把最后一颗枣吃掉,耸了耸肩,说:“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

    男花魁拿她没有办法,这一路他们从帝京出发穿过直隶、涪州和亭州,原本上个月就该入盐了,可是李弥嘴馋在涪州吃鲈鱼在亭州吃春笋,晃晃悠悠就到了现在,加上今年水路管控严格,两人才必须走天险入盐。

    白芷汀心里暗暗担忧,说不上来有些心慌。

    李弥以为自己惹了他不高兴,立刻开始撒娇:“哎哟,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胡说就行了嘛,别生气呀……”

    “我不生气啊。”

    “哦!哦哦!你就想当我后爹对不对?”公主用捉狭的语气问他。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顶,配合地点了点头。当初李千沛费劲从宫里偷运出来的遭遇重创的女孩,在手刃所爱和胞弟背叛等一连串打击之后,竟然顽强地自我修复,一点一点变回以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帝国边角料,白芷汀认为这里面还是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阿瑶阿瑶,这样你才不会怪我吧。

    “天黑之前能走完这段栈道吗?”她问。

    “我也不是很清楚。”

    “你不是大英山弟子吗?怎么这个都不知道?”

    “我以前每次都从亭州走水路,还是第一次过天险。”

    “那为什么我们不走水路?还能去白帝城打一转。”沐星公主又说起白帝城,其实白帝城是西颐王的封地,又因为信奉道教所以自称白帝城主,他与东庐王一样是神武皇帝的兄弟,先帝朝时薨逝,现在的小西颐王李桓是他的次子,也是李弥的堂哥。

    白帝城封地小离京远,才能在神武朝轰轰烈烈的改制之中得以保全。这些年来西颐王一脉除了收点过河钱便没有别的动作,无诏不进京,与帝京氏族间几乎没有往来。

    “都说了今年水路管控严格,走不了,不然这条天险哪有这么热闹。”白芷汀侧身望了望前方和身后看不到尽头的紧密队列,“天黑还真不一定能下得去。”

    “啊?”公主猛地抓住他的手,“不要,我不要在牛背上过夜……好奇怪……我们为什么非要进盐州啊?不去大英山不行吗?”

    白芷汀拉着她的手安慰她,逃离帝京的公主被一路上的风景分心,又不停汲取来自白芷汀的慰藉,从来不曾问过目的,她不怕去再远的地方,只怕在牛背上过夜。

    “我来盐州找文同天师。”男花魁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

    “嗯?表姐的师父?”

    “对。”他说着,从贴身处取出一个小银盒子递给她,“这个是你表姐离京的时候转交给我的。”

    李弥打开那个蜜盒,里面装着两小块暗绿色的东西,她一震,别人不认识就算了她怎么可能不认识,那个打雷的冬夜里,她用母亲暗绿色的肋骨亲手杀死了明宏深。

    “这是李玉龙从瑶海宫带出来的指骨,原本是打算查出阿瑶的死因,可是……”白芷汀的语气忽然下坠,不知是喜是忧,“可是这根本就不是你母亲的指骨。”

    “什么?!”李弥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好像什么真相揭开了一个角。

    他自嘲般的一笑,呼出淡淡的花香,捏住那两截小骨头,看样子应该是小指中间和中指末尾那两截,说:“我与阿瑶携手无数次,自信能够识得她的骨骼,这不是她的,对此我深信不疑。”

    “母亲还活着?”

    看着公主瞪圆的眼睛,他的嘴角翘起一个大大的弧度,却说:“起码不能说她已经不在了。”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还活着?

    一年前的她或许不懂他所思所想,而这一次与他结伴而行的帝国公主,虽在他无微不至的呵护下重现往日娇蛮,可在最深处,她早已是另一个人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牛车上的货箱,那个属于明宏深的小瓷坛她已经好几日没拿出来过了。

    她当然懂,两个人要爱到何种地步才能勾勒出对方的骨骼,母亲显然比自己幸运。

    栈道前方遇到一处瀑布,队伍收窄才能从水流背后穿过去,白芷汀足尖一点,轻巧地坐到了水牛身上,用一只手抓住了一侧大犄角。

    “那一夜我在瑶海宫,亲耳听到阿深说他……他,处理了母亲,他为什么要撒谎呢?”李弥说着自然地倚靠在白芷汀身上,他怀里又香又安全。

    “为了保护你母亲。”他语气平静,对这个问题早已在自己心里推敲了无数遍,“或者掩藏这个死者真正的身份。”

    “阿深撒谎了……”

    “他……”白芷汀想说,他虽不了解明宏深,甚至不能说认识,却也在事后种种里总结了这个人的心思,确实是个在多层面都影响着这个朝廷啊。他没说出口,转而问:“你最近还梦到他吗?”

    他们经过了瀑布,水声嘈杂中她的回答白芷汀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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