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思危直起腰板,久跪后忽然起身令他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也跟着晃。岳渟渊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薛思危苍白的唇一张一闭,向他道谢。

    周怀恩快步迈过大殿,在周邱面前竟是一步也没停留。他追着顺天帝的影子而去。

    ***

    皇城内连晴数日,周策前脚进了诏狱,后脚就有无数参禁军的折子飞入宣政殿。折子上多是御史弹劾禁军贪污皇粮与内阁弹劾周策在南浦一带侵占民田。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周策进了诏狱后,禁军的气焰也收敛不少。至少郑观海不敢再去禁军地界唏嘘,次日午时,皇帝的口谕传到禁军的办差大院里。

    禁军统领由沈晋接任,一同下来的还有一道给沈晋的旨意。

    “这么说,虽然如咱们的愿让沈晋接手了禁军,但是内阁下旨削减禁军人数。”

    纪文远关上门,有些幸灾乐祸。

    薛思危身上带着药味,自他进门纪文远就嫌这药味呛,旁敲侧击了好几回,最终还是别不过薛思危把门关了。

    “咱们不是什么君子,不必打开门来说活。”薛思危将擦手的帕子收入怀中,回话道:“怎么可能事事都如意。这次杀了周氏父子,断了周怀恩一臂。胡直怎么不见人影?”

    纪文远靠着门,没打算坐下。他抱臂思考着,含糊回答:“兴许是司礼监有事,周怀恩那边怎么向皇帝交代还不可知,胡直一时半会不能离开。”

    “既然如此,这事就两清了。”

    说完,薛思危便要起身离开,纪文远靠着门没动,拦住了他的去路。

    “薛大人,你难道就不担心吗?”

    薛思危挑眉,“纪大人有空,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纪文远没明白他的意思,满脸疑惑。

    薛思危后退了一步,好心劝着:“司礼监风光一时,但终究无法长久。”

    “你是说周怀恩?”

    “傻子,我是说司礼监。”薛思危拉开纪文远,从他身旁跨出房门。

    反应过了的纪文远脸色浮现出一抹志同道合的笑容。

    薛思危还未踏出纪府的大门,身后便传出纪文远呼唤的声音。

    “薛思危,禁军削减人数,你难道不担心你安排在禁军里的那个人吗?”

    如纪文远所料,薛思危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脸上没有被点醒的后知后觉,而是意料之中。回纪文远的话:“纪文远,你还是聪明的。”

    “原来你早就准备好了退路。”纪文远扶着门框而出,他眼角挤出笑,恭恭敬敬朝薛思危一拜。“现下佩服。”

    “纪大人与薛某不过是志同道合,早就憋了招藏在身后。”

    院外忽过一阵东风,将庭中落叶卷地而起,薛思危踩着沙沙落叶声道:“胡直于纪大人而言,算什么?纪大人能与其合谋,也能反手弃之。”

    先前薛思危以为胡直与纪文远是早就勾搭上的狼狈,两人背地里筹谋行事。虽然他们三人合谋要了周策的脑袋,但是薛思危心里对胡直始终不放心。纪文远与胡直的交情是深是浅,薛思危不知。

    周策的事落下帷幕后,薛思危已经着手准备收拾自己的尾巴,尽量不留下把柄在这两人手里。之前为了解决周策才与纪文远合作。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他也不愿再和他们牵扯不清,尤其是司礼监。

    本以为要对付两个人,谁知纪文远也是只狐狸。

    这么快就主动提出要再次联手。

    纪文远听了他的问题,抱臂半依门槛,自顾自笑了。“我说薛大人,做官这么多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道理还不懂吗?”

    “胡直是谁?他可比周怀恩还危险。他是先太子的侍从,先太子死了他却苟活下来,说定太后心里早就想杀了他。他就算做到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又如何?他的主子早就死了,在新主子面前费力不讨好。后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一句话就能要了他命的徐太后。”纪文远嘲笑道:“他以为他帮太后除掉了周策,太后就能重新信任他?”

    纪文远靠着门捧腹狂笑,否定道:“不可能。”

    一阵狂笑后,纪文远的脸白里透红。他狂狷的笑容戛然而止,冷下脸道:“除非先太子死而复生。”

    否则胡直与太后之间的这道隔阂永远无法消除,并永远成为悬在胡直头上的一把刀。

    南镇抚司锻造好的兵器在库房里储存了多日。其间纪景青奉命和徐茂给禁军送过一批,沈晋和禁军挑出来些许毛病。徐茂就将这些兵器全部运回南镇抚司改良,这一改良就又压了多日。

    沈晋将沈愈的尸体送回了老家西川靖州,太后劝说皇帝下旨体恤沈愈高堂,赏赐了不少白银。

    纪文远送走薛思危后,回身进门寻思着晚上买只烧鹅吃。

    “怎么样?够聪明吗?”

    黑衣人站在博古架后,冷不丁的出声。纪文远一个激灵,没反应过来。“什么?”

    不等黑衣人回话,他快速反应过来,回:“薛思危心思够细腻。”

    ***

    岳府,池中碧波潭影清澈。

    岳渟渊跪坐案前,案上书卷积累成山。岳淑萱静静跪坐在一旁,好奇开口询问:“大哥,你在看什么?”

    “《崇明记》”

    岳渟渊又翻了一页,耳边再次响起岳淑萱的声音,她伏在案角问:“讲的是什么?”

    案前传来岳渟渊长长的叹息声,他合上手里的书。讲道:“崇明末年,崇明帝的两位太子先后暴毙,皇位空悬朝政动荡,最终爆发了赤玄之争。并州白氏拥立同光帝,越州姜氏拥立承胤帝,四域被收入两帝麾下,中州与上京分庭抗礼。大瀛被一分为二,百年太平毁于同室操戈。”

    岳淑萱向来不关心这些,今日却显得格外好奇,她明亮的眼睛盯着岳渟渊,“自古以成败论英雄,最后承胤帝胜了。”

    “是。”岳渟渊没有立刻反驳,耐心解释道:“但这不过是两败俱伤,大瀛先祖留下的数十万黑旗军在赤玄之争里相互屠杀,大瀛向胡族割让了北境的长岭山,南疆粮仓被沙厥洗劫一空,东临守军全军覆没,西川骑兵倾巢而出,中州被攻破,皇城的长生殿被烧毁。”

    “承胤帝是大瀛乃至前夏史无前例的皇帝。”

    岳淑萱史书读的不多,岳家并没有对她倾注太多心血,平日里也只能从兄长的只言片语里听取一二。就像此刻,她慢慢拾起女红,低着头自顾自说:“承胤帝是个了不起的皇帝。”

    “手足相残,同室操戈。”岳渟渊并不认可妹妹的话。

    反倒是岳淑萱,轻飘飘一句:“你们常言功过自有后人说,是非对错不过纸上生花。你不曾活在崇明一朝,也未曾见过承胤帝,仅凭书上笔墨来断定一人,未免草率了。”

    见岳淑萱来了脾气,岳渟渊也没有退让,而是针锋相对:“你也未曾见过承胤帝,史书或许会有偏差,但赤玄之争不是戏本。”

    说不过他的岳淑萱把手中的阵线一撂,毫不示弱呛他:“我书读的不多,没有你这般眼界,父亲与母亲也不曾对我有这般期望。但我还是明白口舌如剑,笔墨如刀,是非黑白几笔而已。”

    说完,她抓起案上的针线赫然起身,案上的书册被她猛然一撞。岳渟渊连忙伸手去扶摇摇欲坠的书山,岳淑萱离开的背影快而急,一刻也不想与岳渟渊共处一室。

    “亏你还能娶到华贵妃的妹妹,祖父真是老眼昏花。”

    她穿过游廊,带着怒气咒骂岳渟渊。

    兄妹二人平日里极少拌嘴,多是岳渟渊让着她,遇到正经事兄妹俩更是谁也不让着谁。

    今日华阁老带着华二小姐拜访岳府,两家早早就有意图,后来得了宫里的华贵妃点头,这事才算正式定下来。

    削减禁军人数这事已经如火如荼的开展,虽说是徐阁老的兵部在办,但沈晋心里清楚,是因为华阁老在皇极殿冒了尖。趁着薛纪胡三人办周策时,把这件事提上了日程。

    内阁对禁军早就不满,但因为有周怀恩护着,禁军又是天子近卫。不好冒然上奏,这次华阁老眼疾手快,将这件事摆在周策与皇上的面前说,饶是皇上不乐意,也不能视而不见。

    借着这个机会将禁军重整旗鼓,敲打往日的奢靡之风。

    ***

    岳老太爷在正堂上训斥不懂礼数的岳淑萱,岳淑萱显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有把老太爷的话听进去。

    听闻外面脚步声渐近,岳老太爷才想起岳渟渊,问:“你大哥人呢?”

    他这一问,岳淑萱才想起,自己只顾着和岳渟渊斗嘴,早就把华阁老和华二小姐要来拜访这事忘的一干二净,她一个字也没和岳渟渊说。

    看她傻站着不回答,岳老太爷气的脸色发白。抄起木杖就要往她身上招呼,岳淑萱临机一动,避开老太爷的木杖,躲在一尊青玉瓶后朝着自家老太爷机灵道:“我这就把大哥请过来。”

    留下岳老太爷独自‘对付’华阁老与华家二小姐。

    岳淑萱离开前厅,在光影游廊里穿梭。

    ***

    “那是岳渟渊?”

    纪文远掀开马车门帘,里面的人向外投了一眼。

    “跟着他应该能找到慕姬。”女子的声音刻意压低。

    纪文远见她端坐着的模样,调侃道:“当初不是你安置的慕姬吗?怎么这会儿连你都找不到她人。”

    “那晚是我先到西街民巷把她接走,但是她没去我安排的地方。”女子握紧拳头:“她想找死,我不拦着。”

    纪文远见她是真的动怒了,急忙安抚道:“你也是聪明,将计就计露了风声给周邱,把他引到西街民巷里。”

    女子淡然一笑,解释道:“沈愈的死是个意外,但也给你们拉下周策的机会。”

    “这事只要翻的够快,就没人在意。”纪文远笑得吊儿郎当,“只是周策把这事往宁王遗孤上扯倒是让我意想不到。”

    “宁王遗孤。”女子思索着。

    “你就真不怕周邱在诏狱里把你暴露了。”

    女子靠着马车厢,眸光漫不经心投向纪文远,“纪文远啊纪文远,我的目的,就是让他进诏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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