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胡季犛要征集粮草对付阮多方,所需要的粮草军费平摊到诸多的安南百姓们身上,数量该也并不惊人。安南的粮产其实尚可,虽说官府和士族们盘剥的狠,百姓们倒也不至于没有一点余粮。

    但问题是……官府并不会只盘剥用来征兵的那一部分。

    胡季犛将数额摊派给士族,士族们既然过了把手,自己自然也要收一些辛苦费。然后士族们摊牌给官员,官员们也要有所报酬。官员们再摊派给小吏,小吏们任劳任怨的去收粮,自然也不能两手空空,什么都不拿。

    既然要人做事,那么,人家给自己谋取一点利益,嗯,这很合理。

    但层层加码之下,落到了百姓的头上,就是一座他们绝对无法承受的大山。更遑论黎氏这种乡绅之家。商贾以及这种家中有些余粮的家族,向来是士族们最佳的盘剥对象,朝廷的吏员们不止要求他们加征粮赋,甚至还要求他们为大军的开拔提供“军资”。

    所要求的数字就像是无底洞,足够将黎氏奋斗数代所攒下的家底,全都赔进去。

    当然,这股军资最后是落到了哪里,那就只有上头的老爷们知道了。反正你们这些出钱的屁民,是没有权力知道的。

    “造孽哟,造孽哟!”老乡绅黎太公坐在地上,一面拍打着地面上的尘土,一面心疼的哭喊着。

    “爹,您怎么了?”一身儒衫,腰跨长剑的黎利急急走了进来。看到自己的父亲正坐在地上,满脸颓然,不免大惊失色。

    自先前在武曲书苑就读后,他就开始以新学儒士自居,仿效大明的新学文人,穿麻布儒衫,腰挎长剑,倒也显得很是英气勃勃。见老父亲正坐在地上,他赶忙上前将老父亲扶起,问道:“爹,我方才回来时见到了几个气势汹汹的差役出门,他们可是在我黎家做了些什么?”

    “造孽哟,造孽哟!”黎太公听到儿子提起那几个差役,不免又老眼含泪,悲从中来。旋即将官府上黎家来要粮的事和黎利说了。

    “什么?要这么多的粮?官府莫非是疯了不成?”黎利万分的惊讶,“要这么多的粮,他是要把我们一家人往死路上逼!”旋即他怒道:“爹,不能给他们粮,我们黎家不是软柿子,大不了和那狗官拼了!”

    黎太公本还在心疼的抱怨着,屁股才刚沾上椅子,听到儿子的这话,险些从椅子上又滑了下来。他赶紧拉住了自家儿子的手,道:“利儿,可别,可别说昏话!”

    “你……你还想杀官造反不成?今年的科举就要开了,等你做了官,咱黎家还怕没有好日子过么?”

    “官府要的是狠了一些,但爹砸锅卖铁,卖田卖地,总能凑上……总不至于教你断了出仕之途啊!”黎太公动情道。

    黎利的面色却是更加难看,他气的脸色青紫,一屁股在黎太公的身边坐了下来,气道:“已经断了。”

    “啊?”黎太公愣了愣。

    “出仕之途,已经断了。”黎利闷闷的道。“前日,升龙城里传来消息,范兄为我等祈求废除保文之制,然朝廷不允。陛下还亲言没有保文,就教我等别来科举了……那昏君……”

    “哎哟,可不敢胡言乱语!”黎太公赶紧捂住了儿子的嘴,战栗的四处观瞧,似乎生怕哪里突然冒出一个朝廷的密探般。瞧了一阵,确信了家里没有朝廷的密探,这才松开了捂着儿子嘴巴的手,道:“那姓胡的已经坐了咱们这的天下,他一个指头,就能摁死我们这小小的黎氏。”

    “可不能胡言……只是,怎么就断了呢?上回还允我儿入升龙城科考……”黎太公捶胸道。只觉得家族的希望就此断绝。

    “爹,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变卖了家产,收拾了金银细软逃跑吧!”黎利建议道。

    “跑?能跑哪儿去?”黎太公面色颓然憔悴,仿佛老了二十岁一般。“这安南,不都已经是胡氏的天下?难不成跑去西北去找阮氏?那阮氏,早年间还和胡氏是结拜兄弟,我看,也好不到哪儿去。再说了,这是我黎氏的祖地,我们能往哪儿跑?”

    老人家虽在家乡里呆一辈子,但年老成精,有些事情还是看的透彻的。黎利听到父亲说阮多方和胡季犛也一样不是好东西,有些沉默。确实,阮多方优容士族,借助士族的财力打仗,对他这样的寒门必定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对了!爹,”黎利突然想起了什么,欣喜道:“我们可以去武曲港!”

    “武曲港是大明的租界,虽然也在我安南地界,但实际上,却是大明正在管辖。我先前曾经在那里求学,知道那里究竟是什么模样。”

    “那里的官吏清明,商贸发达,移居到那里的百姓都安居乐业。而且胡氏的人管不着那里!”

    “我们可以在那里定居,听说,我的老师周王殿下,如今正驻守在武曲。要是能见到他,说不定他会允许我们迁居大明!”

    黎利的眼神之中流露出向往。自在武曲书院普通科读过书后,先生们所描绘的天朝气象,就让他心驰神往不已。他做梦都希望,自己能生在强盛文明的大明。

    要是在大明,自己一定能实现自己的一腔抱负,而不是被一纸保文给拒之门外。

    可恨,为什么昔年安南被一些居心叵测之徒从华夏中割裂。要是安南始终属于华夏,自己也能生是大明人……

    黎利愤恨的想。

    黎太公的眼神中闪现出心动,但终究故土难离,最终还是拒绝了黎利的建议。他苦着脸对儿子黎利说道“利儿啊,为父也希望自己生在大明。”

    “但我们的家,终究是在安南。若是去了大明避难,大明人未必就会竭诚欢迎我们。说不定还会将我们视作累赘。”

    “况且祖宗创业艰难,我实在是不想抛弃这祖先们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业……你不是有一位要好的同窗,如今在升龙城做官吗?……去把这事告诉他,看看能不能,让他在朝廷里为我们求個公道。”

    “说不定,胡氏陛下只是不知道这样的事,若是知道了,就会下旨惩治这些贪官了呢?”() ()

    黎利心中,有一万个的不愿意。他的同窗范淮范大人,是他们寒门之中唯一一个入朝为官的,是寒门在朝中的代言人。但前些日子他为寒门学子们争取取消保文制度刚刚被推拒,要他再出面去弹劾士族们横征暴敛,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但……看着老父亲殷殷期盼的双眼,黎利又实在不忍心以此为由拒绝。于是,他在次日便背上了行囊,提着那柄象征着他新学儒士身份的剑,前往升龙城。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路上,他竟是遇到了许多昔日里同在普通科的同窗,这些出身寒门的同窗们,几乎和他都是同样的目的:或是准备上京告御状,揭露士族官员们以征粮为由对百姓们的盘剥,或是和黎太公所想一样,希望借助同窗“范淮”,来推动朝廷驳回这项弊政。他们学过儒学,心中洋溢着浩然意气。因为,昔日大明的周王告诉他们,书生们就是应该有意气。大明的书生们都是这样的,只有胸怀意气,见了不平事,生出不平气,才能够荡平不平之事。

    他们越聚越多,到了升龙城,更是发现已经有一群昔日的同窗聚集在此。看来,安南各地的商贾寒门百姓,都遭到了过分的盘剥。他们在教苑时的领袖就是范淮,因此,他们决定先征求领袖范淮的意见,统一行止,再做下一步的行动。

    几日后,范淮前来见了他们。

    见到了昔日一同苦读的同窗们,范淮显得十分高兴,他们畅聊往昔,仿佛回到了昔日在武曲教苑之中的快乐时光。随后众人话锋一转,七嘴八舌的告知了范淮自己在家乡的处境,并向他这个寒门子弟中唯一的一个朝廷官员征求意见,询问他应该要怎么做。

    “范淮”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苦笑与疲惫。

    他思考了许久,对这些人道:“此事,就交给我罢。”

    “明日里,我会在朝会上向陛下谏言此事。但……事成与否,实在无法预料。”

    “而今,陛下需要拉拢士族,钳制阮多方……”

    众人沉默了。他们之中,也不是没有人想明白这浅显的道理。有人激愤道:“拉拢士族,难道就可以不顾我们这些寒门黔首的命了吗?”

    众人沉默……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安南人,知道安南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为了拉拢士族,他们这些寒门黔首的命……当然可以不顾!

    “范兄,你前日方才被驳回了取消保文制的谏言,明日里再去进谏……没有干碍么?”黎利有些担心的出言道。

    “……”范淮沉默,没有回答。

    “总之,明日里你们便等我消息吧。”许久,范淮才挤出一张笑脸说道。“成与不成,只看天意……但,伱们需答应我一件事。”

    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范淮郑重道:“你们切记,无论如何,都决不能去单独进言士族盘剥之事!”

    “我若进谏功成,自无可说。但若是进谏失败……”他的声音略顿了顿。

    “你们就立刻,马上离开升龙城,回到家乡,离得越远越好……不要掺和这档子事。”

    “这……”他说的无比郑重,众人皆面面相觑起来。有人无措道:“可……要我们返乡,我们返乡之后,又何来活路?”

    “只能眼睁睁的受那士卒与贪官污吏盘剥吗?”

    “……你们可以整肃家财,去武曲寻周王殿下。”范淮道。“周王殿下是我们的恩师,又如大明的洪武皇帝陛下一般,心怀黎民,从来不惧为黎民百姓张目。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仁者。”

    “有他在,必看不惯那些士族和贪官污吏的此等行径,即使我们是安南人,他也必定会对我们提供庇护。”

    “武曲港是大明租界,我们安南朝廷插不上手……自可保障你们的安全。”

    众人沉默了。这,确实已经是最后的办法。

    眼见说服了众人,范淮深深的看着这些昔日的“同窗”们。他露出了笑容,朝着这些安南书生们团团一揖:“诸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有幸与诸位同窗,实在是吾平生之大幸。”

    “淮这便……辞别诸位了。望他日,诸位依旧能意气凌云。”

    “以只手……换这青天。”

    众人闻言,精神一振,纷纷朝着“范淮”拱手,道:“范兄自便,还请慢走。”

    “我等改日,还要来拜访范兄。”

    范淮一一谢过,而后,再环视这些“同窗”们一眼,终不再留念,大步走开。

    “范兄?”唯有黎利,感觉范淮似乎话里有话,想要追问,追出门去,但,范淮的身影已经没入了夜色之中,再也寻不见了。

    ……

    第二日,前状元郎范淮金殿叩谏,胡氏皇帝不纳。再谏,丢出御殿。

    范淮并不气馁,于殿外跪谏,仍不纳,范淮于宫门外跪至入夜。

    夜至,胡氏帝次子胡苍见范淮仍在跪谏,出言折辱。范淮充耳不闻,苍怒,推范淮入水。

    淮染风寒,难愈。

    “诸位同窗,范兄……范兄他!”客栈里,一位昔日普通科的士子冲进了客栈中,面色悲戚。

    “怎么了?范兄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啊!”有人急道。自知道了范淮被胡苍推入水中,感染风寒,他们便万分担心,每日里,皆派人前往探望,而今已经是第三日。

    “范兄,范兄他……”那人泪流满面,嗫喏许久,终于吐出一句话来:“范兄他……过世了!”

    “啊?”众人一愣,继而这间住满了许多普通科士子的客栈,立刻炸开了锅。

    “怎么可能……范兄,范兄是我等之中的人杰,他而今才不过而立之年……”

    “天妒英才,天妒英才,范兄……”

    “不,不可能,我不信!”

    一时之间,满堂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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