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三月十五日,

    忌动土、开市。

    宜祭祀、远行。

    今年已经是洪武年的最后一个年头了。等到明年开春,大明就要真正进入第二个以“懿文”命名的年号。

    “踏,踏,踏。”

    这一日,大明皇城之内涌出许多金吾卫铁骑,奉命静街皇城至城西码头街巷。

    街头巷尾之处,更是密布着许多的大明上十二卫精兵,警戒着街巷的每一处角落。

    这些上十二卫精锐,乃是只受皇帝指挥的亲军,是大明最为神秘的部队,是精锐之中的精锐。

    寻常人等,几乎难以见到这些直属于皇帝的精锐士兵。

    而今日,却像是倾巢而出了一般。能有这样的声势,其理由只有一个:

    大明的洪武太上皇帝,今日要移架中都。

    尽管洪武皇帝朱元璋日前曾三令五申,今日不允许任何人前来送行。

    但今日,新登基的懿文皇帝朱标,以及内阁六部及五军都督府的文武百官,依旧前来城西码头处送行。

    “咱不是说过,不用你们前来送行吗?”

    “怎么,咱才刚刚卸下了这皇帝的位置,你们就把咱说过的话,当做耳旁风了?”

    老朱只穿着一身明黄常服,并没有身着冠冕,因为上了年纪,身躯甚至还有些佝偻。

    但饶是如此,久居上位养成的一身龙威,还是让许多官员下意识的就感觉到胆寒。

    朱标也没有穿着帝王常服,他身上穿的,倒是和往日做监国太子时候的常服一般无二。

    他见状,极其自然的挽住了老朱,道:“父皇,您也莫怪朝中的这些大人们。”

    “您虽那般说了,可诸位大人们,在朝中襄助您治国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有您这株参天大树,撑着大明的这朗朗乾坤。”

    “现在您要走了,又有谁能不心中不舍。”

    “莫说他们,就连儿臣也……”

    说着,眼圈儿竟是一红。

    见朱标这般,老朱的心也软了。

    扶住了正要下拜的朱标,动容道:“你这娃儿,而今也一把年纪了。”

    “怎还动不动就要哭鼻子?可莫忘了,你现在,已经是咱大明的皇帝!”

    “怎么能让人看了笑话?”

    “若是可以,儿臣……孩儿宁愿一直当个太子,一直承欢在爹您膝下。”朱标抹着泪,真情流露。

    “莫看儿臣昔日里做个监国太子,也做的似模似样。那是因为一直以来都知道,总有爹您在上头,为儿臣遮风拦雨。”

    “您要走,儿臣心中实在是空落落的难受,唯恐负了爹您的期望……”

    说着,泪洒当场。

    “老大,痴儿……”老朱的眼眶也红了些。若是放在以往,他指定要吹胡子瞪眼,怒斥朱标。

    然而今日,或许是自己心中多少也有些萧索和伤感,或许是因为“洪武三十一年”这个对他而言有些特殊的年份。

    此时的老朱,心中竟是怜子之心大盛。

    但在群臣面前,他终究还是深吸了一口气,道:

    “屁话,咱只是出京去了,终究还是会回来的。你在这儿哭天抹泪的,是要给人看咱父子的笑话?”

    “大明这担子,你不担起来,谁担?”

    “好好的治国,将这天下放在心里……咱会在一边好好的看着。你要是做不好,咱回来时,还要好好的教训你!”

    “是。儿臣知道了。”朱标深吸一口气道。态度仍如先前做监国太子时候一般无二。而后看向老朱身后的朱雄英、朱樉、朱棡。朱棣、朱肃等人。

    “二弟,三弟,四弟,五弟,父皇就交由你们照顾了。”

    “雄英……好好代为父向你皇祖父尽孝。你皇祖父身子骨不好,怕寒,河上行船水汽太足,你陪着皇祖父时,记得勤些为你皇祖父添炭。”

    “五弟,父皇眼睛不好,却总喜欢在夜里看书。早些年母后在时,还有母后拉着他。现在母后不在了,你记得多拉着他些……”

    ……朱标谆谆叮嘱,所说的,大多都是朱肃朱棣这些常年在外的皇子,所不知道的杂事琐事。

    没有人觉得朱标啰嗦,对于天家这对父子的父慈子孝,众人皆感慨不已。

    这种场面,对天家来说,古今难见几回。

    角落里站着的主管起居注的史官,更是将眼前的这足以千古流芳的一幕,载入史册之中。

    朱标说了许多,几乎对随老朱出行的所有人都殷殷嘱咐了一遍,这一家人私语了许久,直到钦天监的监正小心翼翼的过来,禀报先前择好的吉时就要到了。

    朱标这才恋恋不舍的收住了话头,他看了看老朱,郑而重之的后退一步。

    而后行大礼朝老朱下拜,道:“儿臣,还请父皇千万保重龙体。”

    “父皇……珍重!”

    “陛下,珍重!”

    百官们也随之跪了下来,如昔日朝会时候一般,对着老朱大礼跪下,齐声祝愿。

    声震天穹。

    老朱脸上微见动容,终究还是恢复了帝王的凝重,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而后道:“时候不早了……上船罢!”

    “好。”朱肃点了点头,朝着朱标使了个放心的眼色,然后和几个兄弟以及侄子朱雄英一起,搀着老朱登上了码头上停着的三层龙船。

    顺带着向四周的上十二卫下令道:“上船,出发!”

    等朱肃一行搀着老朱上了第一艘龙船之后,码头之上,一众兵将车马,也川流不息的,上了第二第三艘大船。

    ……

    “百官最后的那声珍重,倒是喊得情真意切。”船上,朱肃正陪着老朱站在甲板上,大船已经驶出码头,朱标仍带着百官站在码头上恋恋不舍。

    “父皇你残杀官员,剥皮实草,本以为那些官儿指不定得有多恨多怕您……最后倒有官念着您的好。啧啧,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看着老朱仍在眺望码头上的景象,朱肃故意插科打诨,分散老朱的情绪。

    “哼哼……”老朱哼了几声。

    “咱剥皮实草,剥的是贪官。若是清官,怕咱作甚?”

    “若是没有咱,那些官儿,指不定祖祖辈辈都还要在元人的手底下当牛做马……只要有些良心,心中对咱感念,又有什么稀奇。”

    说的虽然豪迈,但,看着船只渐渐离开应天,码头上的朱标等人渐渐的变成一个个小点,老朱终究是露出了些许伤感的神色来。

    怔怔的看了一会船上的景象,老朱忽的长叹一声,道:“罢了,不看了。”

    “走罢,回舱中去……”

    说罢,就要抬起步子。

    “皇爷爷。”

    却是一直好奇的在船舷上东张西望的朱雄英,突然惊喜的叫了出来。

    “您,您快看!”

    说着,他指向另一边河岸的方向。

    “嗯?好大孙看到了什么?”

    对于朱雄英,老朱一直都是慈祥的,虽然其实没有多少兴致,但还是转过身形,朝着朱雄英所指的方向看去。

    这么一看,他便猛然的怔住了。

    只见岸边不知何时,竟是汇聚了许多许多的百姓,正对着龙船的方向,雀跃呼喊。

    甚至于,还不断有人从应天城内,从各个方向汇聚而来,加入到这一群人群之中。

    当朱肃他们簇拥着老朱的身形,出现在船舷上的时候,岸上,百姓们响起了一声不约而同的欢呼。

    而后,那些百姓们竟自发的、乱糟糟的跪了下来,朝着龙船的位置叩拜。

    “恭送洪武老皇爷!”

    “老皇爷!您一路顺风啊!”

    “洪武皇爷!记得回应天看看呐!”

    “老皇爷!”

    岸上,百姓们乱糟糟的呼喊声,传到了甲板之上。

    其中,甚至还有哭声,其情之切,动人心肠。

    老朱的眼睛竟是在刹那间红了。

    “皇爷爷?”朱雄英看着老朱的模样,有些讶异。

    “您哭了么?”

    “咱没哭……咱,咱这是风吹沙子迷了眼!”

    老朱有些傲娇的回过了身,擦了擦眼睛,这才回道。

    方才,父亲真情流露,皇爷爷都没有这般失态,怎么现在……朱雄英有些疑惑的目光,看向了他最是崇敬的五叔朱肃。

    朱肃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百姓的肯定,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才是最为珍贵的荣誉。”

    “你小子,现在或许没懂……但你最好要记得今日。”

    “你要把你看到的这一幕,好好的传下去。以后,你也要以此为目标,做一个让百姓愿意真心为你哭的好皇帝。”

    朱雄英已经是个青年了,他似乎懂得了什么,而后,郑重的点了点头。

    这些百姓们,是因为知道城中因为老朱出城戒严,没法去送老朱,这才会自发到城外等候的。

    直到龙船离开了那片水域,还有三三两两的百姓,在岸上追逐龙船,向老朱表达感谢的。

    老朱将鞑虏驱逐出中华,不知拯救了多少华夏汉儿的性命。

    又御宇三十年,将残破的华夏大地亲手打造成一方盛世,惩治贪官,扶持百姓,不知有多少百姓受他的恩惠。

    或许在官员们心里,洪武皇帝帝威如狱,是个十分难相与的皇帝。

    但对百姓而言,洪武皇帝,却是有史以来最亲民、最为百姓着想的好皇帝。

    他的心中有百姓,百姓们心中自也有他。

    他要离京,许多百姓们都是真心不舍。

    船只又行三十里,在水上,遇到了魏公徐家的船只。徐达专程在这里等着老朱,甚至,信国公汤和也正在徐家的船上。

    得闻这个消息,沉浸在伤感情绪之中的老朱大乐,忙让人将魏公、信国公叫上龙船来。

    不多时,徐增寿、汤醴搀扶着魏公徐达、信国公汤和来到了龙舟之上。见到这两位老兄弟,老朱哈哈一声,方才的忧伤愁绪一扫而尽。

    一迭声的命令人摆酒摆宴,要和这两位老兄弟在这江船上饮酒取乐,大醉一场。

    “你两咋也在这江上?”老朱问道。

    “呵呵,听闻陛下也要回凤阳去,臣和鼎臣(汤和的字)寻思着既然和陛下同路,不如就在这等一等陛下。”

    “这许久没回凤阳,也该回老宅去看看……”徐达道。

    “蒙陛下天恩,咱老汤家,如今也算有了一块封地了,总得回去祭奠一下祖宗……哦,现在该叫太上皇了?”汤和道。

    “哈哈哈哈,你们两个老兄弟,和咱搁这装什么大头蒜?”老朱哈哈一笑,两手将两兄弟揽在左右两侧。

    “咱现在不当皇帝了,你们倒还拘着作甚?”

    “来来来,快快上酒,咱兄弟三个这都有多少年没好好聚聚了?今儿个咱就专心喝酒,谁再喊什么陛下太上皇,咱和谁急!”

    说着,大呼小叫的催酒不已。

    “……卸下了担子,爹倒是变得放浪形骸了不少。”

    隔壁船舱,听着那边老朱正咋咋呼呼的和徐达、汤和说话,像个混混痞子也似,朱棡摇头失笑道。

    “爹这不是放浪形骸,这是原形毕露!”朱棣呵呵一笑,伸手和朱肃碰了碰杯。

    “他老人家本就是这个性子,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反倒是被拘着了。今日见了魏公和信国公高兴,也无可厚非……”

    “谁能在七十岁的时候仍旧和老兄弟这般喝酒吃肉?”

    “四哥这话却是说的在理。”朱肃笑道。

    原来的历史上,老朱众叛亲离,最亲近的亲人们几乎死得光了,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们不是因为贪欲背叛了他,就是因为他皇帝的身份忌惮他。

    汤和跑的远远的,呆在凤阳,不敢掺和朝中诸事,死于洪武二十八年。徐达英年早逝,后世甚至传言是他因为忌惮,杀的自己的兄弟。

    现在自己退下了位置,两位老兄弟在等他同路回凤阳老家……老朱是真心为此高兴。

    为此聊发少年狂,倒也是寻常的紧。

    只是毕竟年纪大了,还要嘱咐雄英在那屋好好看着,顺便让戴神医那边熬煮好醒酒的汤药,莫要伤身才是。

    这边正嘱咐着,船舱外,忽然有一员锦衣卫来到朱肃的面前,向他禀奏道:“周王殿下,一切已准备妥当了。”

    “好。”朱肃点点头,脸上波澜不惊。

    “三位兄长现在此间喝着,兄弟我先出去一下。”朱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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