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和刘三吾的这一次奏对,很快就传到了朝中某些有心人的耳中。皇帝或有心重选恩科进士,这个猜测,在朝廷的高层引起了一定范围的波澜。

    “这……金榜已发,岂能收回。朝廷威严何在?”

    “此先例一开,此后未能得中之士子,岂不俱要闹事?”

    “是啊是啊,如此一来,我大明科举定将永无宁日……”

    “北人文才不佳,技不如人,何来的脸面闹事至此。”

    “陛下圣明,断不至于如此。即便如此,我等也当秉公直谏……”

    “对!断不能让此事发生!”

    一众南方出身的官员们,在奉天门前窃窃私语着。

    “可士子们怨气沸腾,如何能够不去理睬?而且科举尽取南人,这是不是……”有北方籍的官员加入了讨论。

    “……这又怎么,士子们若心有不忿,更当头悬梁、锥刺股,寒窗苦读,以雪今科之耻。”

    “正是,抡才大典,岂分南北?”

    “荒谬,技不如人,有何可说?”

    “哎,陈大人此言偏颇了。南方书院林立,书籍如汗牛充栋,北方则千里无鸡鸣,往往遍寻一城,也没有几本书。”

    “便是要人苦读,至少也得有良师,有书籍吧?这本就不公平……”

    “若再如此下去,数十年后,朝中朱紫,尽出南人。北方数郡,岂还有官员为北郡发声?”

    “……何用数十年后,只今日,北方士子就已经暴动了!”

    “依我看,干脆分榜而试……”

    “岂能分榜!你这是分裂南北!”

    一众南北官员争的热烈。总体看来,南方官员咬死了抡才大典,自当唯才是举。而北方官员,则觉得需重朝堂平衡,若今日坐视,改日里朝廷必皆南派官员。

    两方在奉天门下低声争论,唇枪舌剑,但总体而言,还是南方官员占了优势。毕竟而今的朝堂上,南方官员的数量已经是压倒性的了。

    还没争出个所以然,那边厢,已经有内监前来通禀:“时辰已至,诸位大人准备入朝吧。”

    众人这才熄了争论,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今日是望日朝会,朱标继承了老朱勤政的习惯,每一次朔望大朝,朱标都是万分郑重的。

    这也是皇帝与绝大多数在京群臣一月两次的会面,因此,举凡国中大事,朱标都会在朔望朝会之中通告群臣,以博采众长,也算是一次皇帝与群臣们直接商议国事的场合。

    而这一次朝会,几乎人人都清楚,皇帝会在朝会上说什么事:无疑就是如今,正闹的沸沸扬扬的北方士子参劾恩科科举舞弊案。

    此事,事关日后国朝抡才科举大政,因此,无论是南北官员,俱都是斗志昂扬。

    这些斗志昂扬者之中,又以恩科主考刘三吾为最。他猜测,陛下必定会在此次恩科之中,强自推动恩科试卷重审。

    他已做好了决定,纵使要重审试卷,自己也决然不会更换排名。

    他要用行动,表达自己所坚守的“道”,向皇权表达抗议。

    为此,不惜身死!

    净鞭抽响,内侍尖声高喊“文武百官入殿觐见”,百官们分批列次,井然有序的进入奉天殿中。

    御座上,朱标一身帝王弁服,端坐龙椅,不怒自威。单看气势,却是与洪武皇帝朱元璋有五六分相似。一边入殿、一边偷眼观瞧朱标的大臣们心中皆暗自揣摩:看来陛下今日果然是要行大阵仗了。

    “诸卿有事早奏,无事退朝!”在行过礼后,朱标身边的大太监代皇帝传话道。

    群臣一片寂静,即便真有些小事要上奏的,也知道今日的主角必然是恩科一事,很识趣的没有开腔吱声。

    “嗯?诸卿皆无事要奏?”朱标扫视了一眼文武群臣,露出高深莫测的神色。“既如此,朕便先说一件事,诸卿且议一议……”

    “来了!来了!”群臣心中不约而同的呐喊道。

    似刘三吾等,更是已经提足了一口气,准备朱标一将事情说出,就要跳出来大声反对。

    “朕欲在北方各府开设官学,择取孩童、少年,传授圣人之道……”

    “陛下,此事万万不……”刘三吾跨前一步。他听到朱标说出“北方”二字的时候,便浑身一个激灵,没有多想就窜了出去。

    待回过神来,这才给愣住了。

    开设官学?不是该说南北方士子恩科对立的事吗?

    “嗯?”朱标的眼睛转了过来,“刘老爱卿,此时有何不妥吗?”

    “这……这……”刘三吾额上顿时老汗纵横,怔愣好久脑子才转过弯来:“陛下……陛下要开设官学?”

    “各州府本身便已有官学,陛下又何必多此一举?”

    一众大臣此时,心中也是疑惑:陛下放着南北方士子对立的头等大事不谈,偏偏要在朝会上说什么官学……这是打着什么盘算?

    “呵呵,各州府是有官学。”朱标笑道。“然则州府官学,其本意是择取优秀士子,培养之后送入京中,参加科举考试。”

    “所择士子,大都是本已读了圣贤书,入京求个官当的。而朕所希望的,是能有更多的百姓能够读书明理。”

    “天下百业,皆有传承,何止孔孟一家?读书识字,可襄助天下百业传承不息,可使百姓晓理明义。天下百业,又岂是只有为官这一行需要识字明理?”

    “若有一日,朕希望天下百姓,皆可通晓文字,皆能明理知义。”

    “若有那日,则我华夏传承,再也不虞断绝。百姓们也必可万众一心,大明也将传承不绝了。”

    朱标道。

    他这一番话,却是在百官之中,引起了一阵更加磅礴的轩然大波。百官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几不可止。殿内金吾大喝几声“肃静!”,也没能将这份喧嚣压下。

    这……陛下竟然是想要,开民智!

    如此之大的消息,震的朝中百官脑门嗡嗡作响,与此相比,连方才他们还在心心念念的南北士子对立之事,都显得无关轻重了。

    读书人们嘴里,自是都有着伟大的理想。用北宋张载的话说,便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但说是一回事,心里如何以为的,又是一回事。读书人为何高高在上?就是因为他们垄断了知识,垄断了识字的权力。因为是读书人,所以他们才高高在上,所以他们才可以牧民,学问是高不可攀的,因为获得了学问,所以他们读书人方才高人一等,方才高不可攀。

    而陛下,竟然希望其他百业,也能识字读书?如若此后当真如此,那么此后读书人的这一份优越何在?

    学问就是读书人阶层和其他阶层,最本质的差别所在。虽然大明朝并不像安南那么腐朽,士族垄断学问,余者无晋身之阶。但大明的读书人阶层本质也是闭塞的。

    你想成为高贵的读书人,你得拜师,你得头悬梁锥刺股的读书,你得受尽求学的苦楚,才能够跨越阶级,成为读书人之中的一员。是否读书识字,就是读书人之所以高贵的基础。

    而现在皇帝陛下想要将这份基础下放,希望以后种地的也能识字,做木匠的也会念书……那么读书人的高贵何在?其优越又何在?

    退一万步说,现在百姓们对于他们读书人,是有着一种盲目的崇拜心理的。开了民智,百姓们还会乖乖的听话么?

    他们这些人,还怎么管理那些百姓们,还怎么“牧民”?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马上便有人跳了出来,向朱标谏言道。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智一启,百姓们有了心气,官府难以制之,必将使天下大乱……此为祸乱之道啊!臣请陛下务必收回成命!”

    又有几个官员出来附议,朱标笑道:“爱卿此言差矣。”

    “‘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举善而教不能,则劝’,此亦圣人之言。”

    “这‘可’之一字,一曰应不应该,二曰能不能够。”

    “以圣人其他话中之意,此句中‘可’字,宜是‘能够’之意。非是圣人意指愚民,仅是指出‘百姓日用而不知’之现状,并为之悲叹而已。”

    “圣人亦悲民之不知,而今距圣人之世,已上千年。若再不开启民智,何日才能实现圣人理想之世?”

    朱标的儒学功底,丝毫不下于这些朝中文官。再加上其如今皇帝的身份。这一番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解读,基本上可以算作对这句有争议的圣人之言的盖棺定论。

    几个反对的官员们一时哑然,刘三吾也是不赞同开启民智的。在他看来,学问乃金贵之物,传授学问应该慎之又慎,其可轻传于鄙贱之民?

    苦思了一阵,想到了一个理由,于是他出面道:“陛下,开启民智,靡费必巨。”

    “还望陛下三思而后行……”

    “呵呵,刘卿家多虑了。朕自然是三思过的。”朱标脸上波澜不惊。

    “国库前些日子,又收到了从倭国和凤鸣洲运来的几床黄金。”

    “这些金银堆积于国库之中,也是死物。更何况朕暂且只是想先在北方推行此举。”

    “断然没有问题。”朱标自信满满的道。

    刘三吾愣住了,他知道大明如今很富,却不知道大明如今富到了这种地步。

    国库的钱,竟然已经多到了如此地步么?

    当即也有人,出列劝说朱标不应如此靡费,应当把钱就这么堆在国库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需要这些钱救急了呢?

    但此时,已经有许多新学文章论证了财富与经济的关系,很快便有人对此提出反论,国库之中钱财太多,非大明之福。更有可能限制了大明的发展。只有将这些金银流转起来,才能为国家创造源源不断的税收和财富。否则,国库中的金银只会越堆越多,而大明反而会越来越穷。

    这个理论现在虽然还不是定论,但显然也无法以靡费为理由驳倒朱标了。于是又有人道:“陛下欲广设学堂,塾师教谕从何而来?”

    “而今府学教谕,皆有官身。莫非殿下准备大举抽调官员,以任教谕么?”

    “呵呵,自是不能大举抽调。”朱标道。“故而,朕打算效仿父皇昔日择取税务科官员之举,再开一次恩科。”

    “此恩科,专为择取官学教谕。因朕暂时只打算以北方作为试点,因此,这恩科便只录北方士子罢。”这燕国地图终于展到了头,朱标到此,才算是图穷匕见。

    殿中又是一净,接下来,则人声更是鼎沸。无数人出列谏言,道此事万万不可。

    而北方籍的官员们,本来大多还在观望形势,听此,不由得心中一动。开始有许多人出来支持朱标的决定。

    要知道,在上一次的科举改革之后,现在的科举进士,大都也是下放到基层历练,至多当个县令之流,想要一得中就在京当个清贵官儿,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而这官学教谕……主管教书的活儿,论起来,甚至比县令还要清贵些许,还是在州府之中任职,比那些到偏远县去土里刨政绩的进士们,不知要舒服到哪儿去。

    而且,若是循税务司取士旧例,这教谕定然也是有品秩的,日后还能升迁……这样算来,竟是比之前的恩科进士还要更占便宜。

    这明显是陛下重视北人,要借此扶持北方读书人之意啊!

    眼见朝堂之上,一众官员都被这枚核弹给炸的昏了头脑,反对的众人如一盘散沙,而支持的则迅速反应了过来,开始就着朱标抛出的理由拧成一股绳。其中还有支持开启民智,真正心系江山的,已经抛下了南北士子矛盾的事,开始仔细思考起此事对大明的好坏……朱标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借此为由,正好聚合北方士子,推动民智的开启,顺便解决南北榜的纷争,此可谓是一石二鸟……至于推动开启民智中间的阻力,朱标相信借着这次北方士子义愤填膺、万众一心的东风,此事必定会成功的。

    这是……父皇留给自己的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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