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刘三吾外,其他人亦是诚惶诚恐,把头低了下来。皇帝的突然翻脸,委实大出这些人的预料。

    眼前的这位懿文皇帝,行事举止,是比洪武皇帝好相与多了的。但现在,却是有了几分洪武皇帝的模样。这让他们不得不战战兢兢的低下头:本来按照他们的料想,懿文皇帝该不会这般才是。

    洪武皇帝是不讲规矩颜面的皇帝,虽说也讲道理,但若是恶了他,他可是说杀就杀。懿文皇帝为人则仁德的多,礼贤下士,等闲不会红脸。

    是以按他们猜测,即便皇帝有所不满,也更可能是略加申斥,小惩大诫,绝无洪武朝时候动辄人头落地的下场……但现在懿文皇帝突然发难,把他们给弄懵了。

    他们……有些确实是信了所谓“民愚则易制”的说法,带着一片拳拳公心。但这样的人终究是不多的。

    更多的人,是想要维护南人权力,想要成名一把等等……被皇帝毫无顾忌的戳破,便只能惶恐,只是下意识的仍在喊冤。

    “陛下,老臣行事,绝无二心……陛下若是不信,老臣愿乞骸骨。”刘三吾摘下自己头上的翰林冠带,放在身侧。方才或许因为皇帝发怒而有些许的慌张,但现在,脸上剩下的竟是决绝。

    “只是,而今请愿之士子,还在承天门外。还请陛下务必看看天下士子拳拳民心。”

    “开启民智,此诚取祸之道!老臣纵死,亦不足惜,只是我大明而今蒸蒸日上,着实不易。民智若开,天下浮动,我华夏恐再无宁日……”

    在他心中,是真真觉得自己是在为大明、为天下考虑。因此这两句话却是说的正气凛然。

    只是朱标仍是面色不改,道:“理由朕方才已经说过了。你说开了民智,便要天下浮动,终究是口说无凭。”

    “实践方出真知,关起门来闭门造车,靠着脑子想出来的局面,朕不会信。”

    “朕今日见你们,是因为不想教你们在天下学子面前丢脸,而并非是被你们拿捏住了七寸……士子们一腔热血,却也不是教你们用来煽动串联,拿来迫朕低头的。”

    “北方教化凋敝至此,无论如何,朕不会放弃在北面开启民智,教化万民……不管你等是为了维护住你们南人的利益也好,还是当真杞人忧天这天下也罢,”

    “这件事,朕不会再容你们耍手段置喙插足。朕知道,你们许多人觉得朕比之父皇心慈手软,天天吹捧朕是‘仁德之君’。”

    “今日朕告诉你们,朕不希得那‘仁德’的声名!真有人敢拉帮结党,将这天下的利益,视作南方半壁的利益,想方设法要将这天下分出南北来……”

    “那么,希望你等能想起,朕,可从没有取消过‘剥皮实草’之律法。”

    “若你等继续逼朕,朕绝不介意,在皇城前再挂上几十张人皮!”

    底下,一众臣子们战战兢兢,恨不得把脑袋都插进土里,以躲避今日一反常态的懿文皇帝。刘三吾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深深低着头。

    直到怒气冲冲的朱标径直离开了谨身殿,这群大臣们也仍旧维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呼吸。

    良久良久,直到有人憋不住气,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一眼,确认了皇帝甚至是殿内的太监都已经离开,这些大臣们才战战兢兢的直起身来。他们面上仍留着方才的惊骇,许多人都如丧考纰。一向和善的新皇帝骤然暴怒,给他们的感觉甚至比昔日的太上皇帝更加震撼。

    “刘大人,这……”有人向刘三吾靠了过来,将他从地上扶起。“接下来我等该怎么办?”

    这些人里,刘三吾声望最隆,年纪最高,是毫无疑问的主心骨。皇帝突发奇招,所作所为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如今仍处于惊骇迷惑中的他们第一反应,便是去问刘三吾接下来准备如何。

    “……”刘三吾咬了咬牙。皇帝的威胁已经不再掩盖,但他却没有就这样被吓得退缩。此时看向皇帝离去的方向,心中竟是涌起了如若殉道一般的坚决。

    “士子们……仍在承天门外。”

    “陛下恼羞成怒,正可以说明陛下也乱了方寸。”

    “我等……可会同士子,于宫门外向陛下跪谏。”

    “务必要扭转陛下之心,救此社稷苍生……”

    有人的脸色白了白,但更多的人,却是在思忖之后点了点头。

    他们的底牌,终究是那些被煽动起来的士子。而对于那些士子,皇帝没有任何的表示。

    被皇帝一番申斥,就改弦更张,终究有失风骨,此后在士林会失去名望的。而他们这样的人,若是没了名望,比死要更加可怕……而且,皇帝一反常态,或许这是被士子们的汹涌民意吓到了,因而色厉内荏的体现呢?

    这些人的心里大多抱着这样的想法。

    一边想着如何煽动士子,刘三吾一边和这些官员们,在太监的引领下离开了谨身殿。等出了承天门的时候,他们却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些士子们,竟是一脸兴奋,三三两两,正在观瞧着什么。他们的手中,大多拿着个什么东西,有人正在念诵,时而拍着膝盖叫好,有人正就地围坐在一起,和自己的同伴们高谈阔论。

    若说自己等人进宫之前,这些在承天门外静坐的士子们,是以一种凄然和决绝的气氛呆在此处的话,那么此时,他们的气氛,就转化为了一种异样的热烈。

    这喧嚣的讨论声,很显然,这些士子们本来统合的意见,不知为何已经被分为了两份。

    “刘师!”见刘三吾和一众官员从皇城里走了出来,有人迎上来道。

    “你们这是,什么情况?”刘三吾沉声问道。

    “刘师,错了!”那名迎上前来的士子并没有回答刘三吾的问题,反而用一种异样的兴奋对刘三吾说道。

    “错了,都错了。”

    “国富则贫治,民愚则易治……大错特错了!”

    “民有智而知礼义,知礼义而天下正……这才是正理!”

    “百姓不知礼义,便宜的只会是贪官、庸官。百姓求告无门,只能默默忍受,如此怎称得上盛世?”

    “而今我大明富有四海,多有民众背井离乡,去往海外开拓者。若是民智不开,前往蛮荒之地繁衍生息,数代之后,子孙后人岂还能自承华夏后人之身份……”

    那士子有几分呆气,摇头晃脑,时不时看看手中的纸张,显然他所说的,尽都在那纸上。已有人上前几步,劈手将那张纸从他手中夺过,而后放到刘三吾前头给众人齐观。

    这些纸张上,赫然是一篇文章。只看了标题,刘三吾便是面色一白,心中警铃大作。

    因为那纸张的上首,署着这文章的标题和作者署名。

    标题:《民智论》;作者:宋濂。

    宋濂,而今大明学界几乎是无人能够质疑的泰山北斗,宋濂!

    “这文章……”刘三吾情不自禁的攥紧了手中的纸张,声音干涩:“这文章,”

    “是何人交给你们的?”

    他已经明白了,为什么这些方才还众志成城的士子们,会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就被分化、被分裂。就是因为这篇突然出现的文章。

    他刘三吾,确实是如今应天城的新学泰斗。但论声名,却是拍马也及不上宋濂!

    他刘三吾,其实是半道出家,在新学昌盛之后,才改学了新学,成了新学大儒……而宋濂,他却是新学的开创者之一,他亲自为新学作著,他整理新学理论,他亲手将新学发扬光大,他可以说是如今天下文人之望……

    即便是他刘三吾,对上宋濂,也要执师礼……

    天下士子大都心向宋濂,宋濂既在文章里支持开启民智……那么他刘三吾,又能煽动几人?

    “回刘师,这文章,却是陛下交由我等传阅的。”那士子道。“无怪陛下竟忽然想开启民智,原来早先便与宋师有过探讨。”

    “刘师,这一回,却是我们行事鲁莽了。陛下高瞻远瞩,我等却是险些做了这天下的绊脚石。”

    刘三吾只觉得万分难堪,那“绊脚石”等语,就像打在了他的面皮上一般。他翻阅着宋濂的这一篇“民智论”,只见上头,从孔子“有教无类”说起,再到大明这些年来的变化,他在北方的见闻,以及对“天下人皆智”的憧憬,可谓是环环相扣,字字句句鞭辟入里。

    显然,这篇文章火候极其精深,怪不得能够煽动走一部分士子的心思。刘三吾定了定神,勉力开口道:“宋师虽才学渊源,但却也难免有失偏颇。”

    “开启民智,何等大事?岂能一概而论?从古至今,从未有开启民智之举。”

    “轻易尝试,万一败坏了大好局面,我等这一代,岂不是成了华夏的千古罪人……”

    “我新学向来讲求‘实事求是’,以我之见,还是当稳妥为上。‘民愚易治’的理论流传了上千年,老祖宗所说的,自有道理……”

    见刘三吾开口,周围一众官员们也有人想挽回局面,有人附和道:“刘师所言甚是。”

    “此事事关重大,不可一概论之。宋师才学虽高,然国家大事不可儿戏,自当慎之又慎。”

    “以我等之见,还是遵循旧日循例,方见稳妥啊……”

    “是极,是极……”不断有人点头附和。

    “呃……”他们正在这里尬黑这篇文章,那名拿着文章来迎接刘三吾的士子,却是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他们。

    “可是,这此前历朝历代的愚民政策,也不见稳妥啊……朝代数百年一更替,从未止歇。”

    “而且,开启民智是好是坏,已经有了定论……”

    “胡说!”刘三吾变色驳斥道。“朝代更替,天地之理也,岂能开罪于此?”

    “况且,开民智之好坏,何时有了定论?”

    “确实已有定论。”面对刘三吾的驳斥,那士子竟是没有慌乱。他从袖中又拿出几张纸来。“刘师且看这文章,这文章,却是周王殿下所作……”

    “周王!”刘三吾浑身一震。

    若说宋濂是新学的开辟者,周王,就是新学的奠基人……许多的新学理论,皆出于周王之口。即便是他用来煽动士子们的理论,其实也有许多借鉴了这位周王殿下的原话的。

    且周王曾任国子监祭酒,在士子之中的名望,可谓是无人可比。他竟也写了文章来……刘三吾劈手夺过,硬着头皮,想要找到些漏洞。

    但,周王朱肃的这篇文章,其中并无多少理论。秉持那位周王殿下一贯的风格,这篇文章通篇,只是在摆事实,讲道理,从历朝历代的江山鼎革之中,分析“民智”在其中的作用。

    “民智”是教化,也是大义。历朝历代,那些忠臣义士,无一不是开了民智之人。这点纵使是他刘三吾也无法反驳。周王认为,欲图强国,当使天下百姓皆知大义,有教化,则大义自然更加容易流传。

    同时,识字,也是强国之策。在文章中举了一个例子,自宋时毕昇发明活字印刷术以来,已有数百年之久。活字印刷实乃良法,若是使用得当,可使得天下书籍产量达成一个质的飞跃。

    可活字印刷,却始终无法普及。天下之书,大多还是要用手抄和雕版。

    为何?只因活字印刷,需要工匠排布文字。而工匠多不读书,如何能认得文字?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大多都体验过想要读书,却无书可读的尴尬境地。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书籍的产量太少。只因工匠多不认字,活字印刷术无法普及,天下之书册产量无法提升,使得无数求学之士子欲求一书而无门。

    甚至有许多稀有的先人书册,因为数量不多,而就此失佚的。实乃天下憾事。

    若是开启了民智,工匠能够认字,活字印刷得以普及,还用担心学子们无书可读、先贤文章无法传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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